6 诚实的亚伯
1863 年 6 月的一天,参议员波默罗伊把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带进了林肯在白宫的办公室,把他介绍给了总统。道格拉斯后来回忆说:“林肯先生一听到我的名字,脸上立即绽露出了笑容。他伸过手来,向我表示欢迎。”道格拉斯开始作自我介绍,并说明了来意。林肯忙打断他的话茬,说道:“我知道你是谁,道格拉斯先生。西华德先生已经把你的情况全都告诉我了。见到你我很高兴,请坐吧!”
道格拉斯——林肯会谈主要涉及四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关于把黑人移植到国外的问题。道格拉斯坦诚地指出,这种移植政策是绝对错误的。“除非黑人在美国受到尊重,否则他们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决不可能受到尊重”。林肯耐心地听着,不答一句腔,神情显得异常肃穆,甚至有点焦虑不安。
二是黑人和白人士兵应领取同等薪饷的问题。总统的意见大致是: 黑人参军的本身即系斗争的一大胜利;人们还怀疑黑人参军此举是否明智,因为招收黑人当兵是对公众成见的极大触犯;黑人自愿服兵役应当是无条件的,因为黑人比白人更应该当兵;目前黑人士兵的薪饷不如白人士兵,这是事实,但看来却是一种必要的让步,好为他们的入伍扫清道路,不过最终他们定会得到同白人一样的薪饷的。
三是黑人俘虏与白人俘虏应予同等对待的问题。道格拉斯提出黑人与白人俘虏应享有同等保护,随时按同等条件交换。在谈到一旦发生枪毙或绞死黑人俘虏的事件,就要予以报复时,总统的答复是:这是个较为复杂的难题;报复是一种可怕的手段,一旦诉诸报复,便会冤冤相报, 无止无休;如果抓到杀害黑人士兵的敌军刽子手,那事情倒是好办;但因一些人犯罪而去绞死另一些无辜者,这种想法同他的思想感情的确格格不入。道格拉斯事后表示:“我从他的这些话里所听到的,与其说是一个具有钢铁意志的战士和美国陆海军最高统帅,毋宁说是一个软心肠的善良长者。虽说我并不同意他的见解,但我却不得不对他的高尚情怀肃然起敬。”
四是正确对待战功卓著的黑人士兵问题。道格拉斯又提出对黑人士兵和白人士兵应一视同仁,作战有功都应享受同等的奖励和提升时,总统觉得这一点并不那么难办。不过,他却没有作出任何明确的承诺,只表示如果陆军部长把对黑人士兵任何一级军官的委任状交给他,他将统统予以签署。道格拉斯后来也说:“虽然我并不那么完全满意他的说法, 但我对总统的为人和对这次具有启发教育意义的接触感到极为满意,因此我决心继续从事招兵工作。”
林肯同道格拉斯的会谈临近尾声时,他们还讨论了关于鼓动叛乱州的奴隶到联邦防线这边来的具体方法。因为北方日益增长的反战情绪, 尤其是反对把这场内战曲解为废奴之战,使林肯深感忧虑。他担心有人会把和平强行加到他的头上,从而使大批尚未跑到联邦防线这边来的人会仍然处于奴隶制的重压之下。如果真的出现了那种强加的和平,他希望在此之前能充分发挥《解放黑奴宣言》的作用。总统无限深情地说道: “奴隶们没有像我原先期待的那样迅速、成批地跑到我们这边。”道格拉斯说是奴隶主在从中作梗,千方百计地封锁消息,不让奴隶们知道《解
放黑奴宣言》。林肯听了,便要他想方设法使他们了解《解放黑奴宣言》, 并把他们带到联邦军这边来。
道格拉斯事后总结了这次会谈成果,说道:“他的这些话表达了他从道义上反对奴隶制的坚定信念,这比我见到的他在以往所有讲演或文章中所表达的信念都要深刻。我怀着极大的兴趣和极为满意的心情听了他所说的话。在他的建议之下,我同意着手建立一支由黑人组成的敌后工作队。他们的任务是参照过去约翰·布朗原定的计划,越过我军防线, 深入到叛乱州去宣传有关《解放黑奴宣言》的内容,并鼓动奴隶们逃到我们这边来。”
道格拉斯还忆起他们谈话过程中的一段小插曲。林肯曾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个一直在猛烈抨击我的菲力浦斯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等道格拉斯回答,便随即补上一句:“没啥,告诉他继续这样做得了。让他促使人们心甘情愿地去为解放奴隶而奋斗吧,我一定会跟这些人并肩前进的。”
1863 年 12 月,美国反奴隶制协会在费城举行年会。会上通过了一些决议,请求国会“修改宪法,以使奴隶制在合众国境内永远被禁止”。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也出席了那次年会,并应全场听众的请求发
表了即席讲话。他首先强调这次大会不仅要总结过去奴隶解放的斗争, 还要提高黑人的社会地位,向那些公然拒绝给予黑人选举权的人发出挑战。他举出黑人在费城不能平安无事地乘坐公共车辆为例,说明“用一只手砸碎这些奴隶的枷锁,又用另一只手剥夺他们的选举权,把它拱手送给他们的那些参加叛乱的主人”,只能是对奴隶的嘲弄。他接着便单刀直入:“我不愿听那些诬蔑黑人卑贱和无知的奇谈怪论。假如一个黑人因懂得的知识太多而被绞死,那他必然懂得民主;假如一个黑人能识别诚实人和盗贼,那他必然比我们的一些白人选民还要高明;假如一个黑人懂得拿起武器去保卫这个政府,挺起胸膛去抵挡叛军的猛烈炮火, 那他就必然懂得投票。”
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结合前几年他还不能安全进入马里兰州和华盛顿一事,畅谈了他晋见林肯总统的内心感受。他说道:
“现在我能够到那里去了,我已经在那里见到总统了。你们当时不在场,也许你们会乐于了解合众国总统是怎样在白宫接见一个黑人的。” “我愿意告诉你们他是怎样接见我的,就像你们见过的一位有身份
的人会晤另一位有身份的人那样。〔热烈鼓掌〕我告诉你们,我感到自己在那里简直太神气了!”〔全场大笑〕
“现在你们想要知道他留给我的是些什么印象吗?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他留给我的印象正如你们每个人习惯称呼他的那样,是一个诚实人。〔热烈掌声〕他的真挚,他对祖国的忠诚,以及他为把祖国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的决心,在刚见面时就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掌声不息〕
“我认为他所给予我的荣誉超过了我应该得到的——他告诉我,他看到了在报上转载的我在纽约发表的一篇简短的演说。我在那篇演说中谈到,假如要我就当前政治、军事形势中最令人悲伤和失望的东西发表意见,我就会说,那不是陆海军在战场上所受的种种灾难和挫败,而是合众国总统执行的迟缓、犹豫和动摇的政策。总统对我说:‘道格拉斯
先生,人们常常指责我迟缓,但要知道,一旦我采取了某一立场,就永远不会从这一立场上后退的。’”〔又是一片掌声〕
“在我看来,这是我们会见中他所谈到的最重要的一点。我告诉他, 他在宣布黑人士兵和俘虏应该同白人士兵和俘虏得到同样保护的问题上有点迟缓。他说,需要大声疾呼使全国都同意这一点。当他感到全国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时,他在这个问题上是犹豫的。”
“他说,需要做些准备工作,现在,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他接着说道:‘道格拉斯先生,记住这一点;记住米利肯湾①、赫德森港和瓦格纳堡垒都是最近发生的事件;记住这些事件都是十分必要的,它们为我宣布你所说的这个问题铺平了道路。’”
“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我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尽管亚伯拉罕·林肯是集伟大、明智和雄辩于一身,他还是不会以伟大的亚伯拉罕、明智的亚伯拉罕和雄辩的亚伯拉罕这类称号名垂青史的,如果这个国家得救的话,他将以诚实的亚伯拉罕名垂青史。〔热烈掌声〕他将以这个称号流传下去,将和华盛顿的名字并列地写在我们这个辽阔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不至于贬损后者。”〔掌声骤起〕
“但是,在当前这一时刻能拯救我们的不是船长,而是全体船员; 不是亚伯拉罕·林肯,而是总统宝座后面的力量,这个力量比总统宝座本身更伟大。你们和我,我们大家都已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在全国形势的利导下,林肯总统终于采取了以牙还牙的政策,发布了一道命令:“南方同盟如违反战争法杀害一名联邦士兵,联邦政府将同样处死一名叛国士兵作为报复。”这道命令是针对同盟国会 5 月通过的一项决议所作出的回答。该决议宣称,凡指挥黑人士兵反对同盟军的每个白人军官均视为鼓动奴隶起义,“被俘后一律处决或交由法庭惩处”。
黑人解放犹如冲决堤坝的洪水,其势锐不可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林肯在广受信任和感戴的同时,也遭到蓄奴派和“铜头蛇”之流的恶毒攻击,尤其是他于 1863 年元旦发布《解放黑奴宣言》之后。
一些反对林肯政府的文人墨客和报刊编辑们抗议林肯一再对黑人称呼升级:1859 年林肯称他们是“黑人”,1860 年称之为“有色人种”, 1861 年称为“智慧型禁运品”,而 1862 年则称为“非洲血统的自由美国人”。
1863 年 3 月份,《芝加哥时报》一马当先,散布了“弹劾”总统的舆论:“下次国会开会时将对总统进行弹劾”;“总统所犯的罪行罄竹难书,人们有足够的理由对他进行弹劾”;“每个真正的爱国者在获悉总统将受惩办时,定会欢欣鼓舞”。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无独有偶,俄亥俄州哥伦布市的《危机报》周报也在其社论中发表了长篇反战言论。该报主编兼老板萨姆·梅达里一贯认定林肯的言行从头到脚一错到底。他写道:“假如亚伯拉罕·林肯及其一伙官贼们就是政府的话,那就请这么一个政府尽快滚蛋。这不失为是一爱国举动,难
① 此指 1863 年 6 月 6 日 1000 名黑人士兵防守密西西比河米利肯湾的第二次参战,第一次参战是指同年 5
月 27 日两个黑人团队进攻维克斯堡南面的赫德森港的战斗。
道不是这样吗?”
的确,在 1863 年元旦前后,华盛顿潜流着一股弹劾林肯的秘密活动。民主、共和两党中都有人与总统为敌,还有一些反动分子妄图通过对总统的弹劾制造混乱,然后浑水摸鱼,乱中夺权,使战争进行不下去,并恢复人身保护法。当这个酝酿中的阴谋流产后很久,原林肯政府中的首任陆军部长西蒙·凯麦隆对来访的《纽约时报》记者霍尔德·卡罗尔谈到了这一事实。他说道:“毫无疑问,在 1862 年底和 1863 年初的确存在着一个想把林肯总统撵出白宫的秘密活动⋯⋯一些最显赫的人物曾邀我去华盛顿共商国是⋯⋯我一到首都,就发现他们的意图所在是设法弹劾总统,把他赶出白宫⋯⋯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对他们说,干预政府无疑是发疯。”
此外,当时还有种种传言,说什么白宫中暗藏着一名南方女间谍。言外之意是指责林肯总统的夫人玛丽·托德·林肯不忠于联邦。谣言鼎沸,甚嚣尘上。一天上午,国会战争指导委员会中的参议员们特地举行了一次秘密性集会,专门审议有关林肯夫人背叛联邦的检举揭发报告。会议刚刚开始,亚伯拉罕·林肯突然闯进了会议室,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参议员们的面前,与会者再也没有比这更使他们感到惶恐不安的了。与会者之一描述现场的情景时说道:“在会议桌子的另一头,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孤零零地站着,手里拎着一顶帽子,他正是亚伯拉罕·林肯。他的眼神像死人般的凄惨,明显地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完全孤立之感。这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们事先并没有邀请总统出席这次会议,谁也没料到他会知道我们将审议有关检举揭发的材料。要是这些材料属实,那白宫的总统一家便难逃叛国罪了。”
少时,这位不速之客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用一种凄凄切切的声调徐徐说道:“我,亚伯拉罕·林肯,合众国总统,完全自愿地到参议院本委员会面前声明:就我所知,关于我家庭成员有叛国通敌行为的消息是不真实的。”林肯在说完这一证词后,便像来时那样悄然离去。那位与会者继续写道:“我们大家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儿,大伙儿都心照不宣,一句话也没说便同意不再讨论有关总统夫人出卖联邦的谣传了。我们都深受感动,决定立即休会。”
那一时期,林肯默默地忍受着一种枯燥、倦怠的痛苦,不少人还误以为他缺乏感情呢。一次,《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斯托夫人①曾去白宫拜会总统。当时林肯曾张开双手欢迎她,说道:“哟,你就是撰写那本引起这次大战一书的女作家!”
在那次会晤中,林肯谈到了战争,不由愀然动容,说道:“不管战争怎样了结,我觉得战后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两年不到,他的话就不幸被言中!
总统在日理万机的繁忙间隙,总忘不了与劳动人民的联系,这已成了他的日常习惯。一次,林肯搭乘“日光号”轮船,正好碰上下雨。他
① 哈里特·伊丽莎白·比彻·斯托(1811—1896),美国反奴隶制的女作家,她的著名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揭露了美国黑人在奴隶主的残暴统治下的非人生活。该书于 1852 年 3 月出版后曾风靡一时,对美国反奴隶制运动起到了一定推动作用,但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和感伤情调。
站在甲板上让雨淋得透湿。几个船员拿来一块防水帆布给他遮雨,他却坚持不要。在大雨滂沱中总统同所有的船员一一握手,最后是一个满身油污、手脸尽是煤烟灰的加煤工人。总统向这个工人伸出了手,谁知对方却说道:“先生,我的手太脏,不便跟你握手,但我却是船上最敬重你的人。”总统大声说道:“把你的手伸过来吧!你的手是为联邦加煤弄黑的。”又一次,总统搭乘“巴尔的摩—俄亥俄”火车,一个列车员满怀兴致地问林肯:“你为什么老爱跟火车司机和加煤工人握手?他们的手尽是油污,又沾满了煤灰。”总统含笑答道:“这些脏物是可以洗掉的,凡在我面前开道的人,我总爱同他们认识,加深彼此的了解。” 1863 年 2 月通过了全国银行法,为联邦筹集了作战资金,它是财政
部长蔡斯倡导,又是在总统大力赞助下的一种取得货币以支付战争费用的手段。它要求银行家、公债持有者和拥有现金和物资的商业集团通力合作,以保持货币的稳定。根据全国银行法,凡五人以上的群体,又拥有五万美元以上的资本,就可以合股开设一家银行。而当时的银行资本家是有利可图的。伊利诺伊州有一位林肯的老朋友,他在老家也根据全国银行法开办了一家银行。他写信给林肯表示愿意送一些股票给他,林肯回信婉谢,说他觉得拥有一家可靠的银行股票的确是一件可喜的事, 但作为一国至尊的总统,他不应该从他的政府所通过的法律中去捞取好处。那位银行家不由肃然起敬,说道:“看来他是想要两袖清风,不与任何垢病沾边。”
林肯待己严,对工作一丝不苟,更憎恶繁文缛节和废话连篇的公文。一次,国会调查委员会研拟了一份关于新式大炮的报告送呈林肯总统审阅。总统看后,不得要领,不由喟然长叹:“我得再活一辈子才看得完这份报告。调查委员会为什么不能写得简明扼要一些。让人一目了然呢? 倘若我派人去买马,我想要他告知我的是马的牙齿有多少,而并不要他告诉我马的尾巴上有多少根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