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沉重的打击

曾令他们吃尽苦头,又无限向往的镭,不仅有美丽的颜色,而且还能自动发光,真使他们兴奋不已。

此时,玛丽第一件事便是向父亲报告这一重大喜讯。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时刻关注着女儿 4 年漫长的探索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老人一生向往科学,并一直期望从事科学工作。可在沙皇的统治压迫下,始终未能如愿。他常常为此感到悲哀,希望自己的夙愿能在下一代得以实现。他的智慧和满腹知识使他能毫不费力地理解玛丽信中所写的内容。虽然他不能像女儿在做家庭教师时那样,在信中给予指导和解答,但他总是给玛丽以鞭策和鼓励。他庆幸女儿成为科学家,自己那一生不煊赫的沧桑,被女儿炫耀地挽回来了。他能不高兴吗?他的高兴程度远超过玛丽几倍。

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提起那搁置一旁的笔,十分激动地给玛丽写了一封祝贺加鞭策的信。

玛丽读着父亲的来信,看到父亲颤抖的笔迹,眼前浮现了父亲衰老的身子。她想,父亲一定非常高兴,一定盼望她迅速回到他的身边。很久没看见父亲了,她必须设法回波兰去看看父亲。

1902 年 5 月,正在她准备动身回波兰之时,她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一刻也无法等了,急忙办好护照手续,乘火车赶回波兰华沙。

就在她风尘仆仆赶到父亲居住的约瑟夫的家时,已经晚了,她的父亲来不及看他最喜爱的小女儿一眼,便匆匆而去了。

她再也没有看见父亲的脸,她悲恸,痛哭不已,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走向灵堂——实际上是跌撞着被人搀进灵堂,看见了棺木和鲜花。她坚持要打开棺木,谁也拗不过她倔强的个性。棺木打开了,父亲安详地躺着,她看见了父亲那张温和慈祥,饱经风霜的脸。她哭得更伤心, 更悲恸。

她对着父亲默默告别,请求父亲宽恕原谅,责备自己留在法国,而没有陪父亲度过晚年,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要是父亲能多活一段时间, 能看见女儿研究的镭在世界引起的巨大震动,那该多好,该会给历尽沧桑的父亲多么巨大的喜悦和安慰啊!

父亲的去世,给她带来极大的悲伤。回巴黎后,玛丽又遭到一次精神和肉体上的打击。她的第二个孩子刚出生时就夭折了,夫妻俩十分伤心和难过。

父亲的去世,孩子的夭折,玛丽极为哀伤,几乎被痛苦碾碎。她在信中向布罗妮雅哭诉:“这些从天而降的事故使我很难过,使我没有勇气向任何人申诉,我失去了敬爱的父亲,夭折了心爱的骨肉,我极想要这个孩子,觉得无法安慰自己。”

但是,玛丽有她当作精神力量的科学研究,有她那破烂不堪的棚屋, 更有她朝夕相处的丈夫,这就是她的精神动力,她会不顾一切地坚持下去,奋斗下去。

放射学是玛丽选择的博士论文课题,她通过对这一课题的深入研究,不仅使她完成了科学史上的一个重大发现,而且又围绕这一发现, 和皮埃尔一起进行了许多实验,写出了许多有见地、有影响的科学论文。

然而,终因长久以来,玛丽所安排的是又苦又累的生活方式,紧张的工作和心理压力埋下了祸根,她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反应。经医生诊断,她患上了轻微的梦游症,每每在夜间,毫无知觉地爬起来在房子里走动。

这段时间,玛丽虚弱到了极点,每天晚上从实验室出来,都是倚在皮埃尔的臂膀上,由皮埃尔扶着,一步一步地挪回家的。这种病对她的压迫极大,常常使她萎靡不振,食不甘味,对任何事物都缺乏兴趣,这可怕的征兆使皮埃尔倍感苦恼,给他们的精神和生活带来严重的忧虑。困难总是列着队向他们袭来。皮埃尔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已支付了研

究材料的运费,经济上早已亮出了赤字。自从老居里夫人去世后,老居里大夫就同他们住在一起,加上女儿、女仆共五口人。由于人口增加, 玛丽便在克勒曼大道租了一所房子,每年租金 1400 法郎,家庭开支也逐

渐增大。过去两人靠皮埃尔每年付出 120 课时,获得月薪 500 法郎过日子的生活已一去不复返了。这时他们必须寻找新的进款,以贴家用。

其实,按照皮埃尔在科学上的贡献和声望,完全可以作索尔本大学教授。他的科学成就充分证明他适于这种职位。如果这样,他就可以得到 1 万法郎的年薪,教课钟点可以比在理化学校少得多。只有这样,才不辱没他的科学才干,才有利于发挥他的天才作用。

然而,天才总能引起别人的嫉妒。在政治上、在手段上、在耍阴谋上,他太外行了。1898 年,索尔本有个教席空缺,皮埃尔想谋取这个职位,就因为他没有上过师范学校或工艺学校,他的申请被否决,他的竞争者十分顺利地捞到了这个教席。

皮埃尔一如既往地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工作和研究。为生计所迫, 他不得不申请到工艺学校当辅导教师,每年薪金 2500 法郎。

皮埃尔一面要承担实验室的研究工作,一面要担任工艺学校的繁重课程,晚上备课阅卷,每天工作达 14 小时以上。玛丽一面继续进行她的研究工作,撰写论文,一面照顾丈夫孩子,挑起家务重担。

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玩笑,本来有一个意外收获,却被现实搅得粉碎。他们发现的镭虽然没有流传到群众中去,但物理学家已经知道其价值和成绩。

瑞士的日内瓦大学作了特殊的努力,把他们认为是欧洲第一流学者的皮埃尔夫妇邀请去。该校校长十分诚恳地邀请皮埃尔担任物理学教授职务,每年薪金 1 万法郎,并供给房贴;最使皮埃尔欣慰的是,有一个实验室供他指导,实验室可以增加经费,物理仪器可以齐全。还可以增添两名助手,玛丽可以在该实验室有一个正式的职位。

皮埃尔答应了,并准备夏季动身去瑞士。

然而,摆在皮埃尔夫妇面前的这封热情而慷慨的信,竟给他们带来棘手的麻烦。如果把瑞士日内瓦改为“索尔本”,那就什么都事迎刃而解了。

因为收到这封信的当时,正是他们如痴如迷地研究镭的关键时刻。到瑞士的日内瓦去,从搬家到准备新的课程,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那么, 这段时间就无法从事研究工作;其次是研究镭需要的物品、仪器搬运极不方便。这就意味着中止对镭的深入研究。

不行,坚决不行。尽管他们最需要改变境遇,尽管日内瓦大学提供

的条件比较优厚,但再大的诱惑,也无法动摇两个对镭着迷,为镭痴狂的学者的决心和信心。

皮埃尔非常遗憾地向日内瓦发出了一封道歉信,日内瓦的教授们大为惊叹和惋惜。他们在优厚的条件和艰苦的环境上选择了后者,继续留在巴黎,留在那充满诱惑的镭研究中。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们研究镭进入困境之时,皮埃尔受聘于索尔本自然科学学校任讲师,这里报酬较高。玛丽也得到一个好消息: 她收到赛福尔女子高等学校寄来的聘书:“夫人,赛福尔师范学校荣幸地聘请您在 1900—1901 学年内讲授一二年级物理学。”对他们来说,这是雪中送炭。有了这两项进款,他们的家庭收支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但这又是怎样一种负担啊!上帝吝啬索尔本教授职位,却交给皮埃尔两个无关紧要的,占去他大量时间的教师职务。他要担任两处教职, 指导两组实验工作,批阅近 80 余个学生的作业,备两种不同内容的课, 十分疲倦,精神高度紧张。

而玛丽也是“初次登名”的法国教师,强烈的事业心强迫她极其用心备课,安排学生实验,同样花去了大量精力。

两个大学者,为了维持全家人的生计,为了想得到他们每年所需的两三千法郎,作了极为不幸的牺牲。

玛丽每星期要去赛福尔学校几次,拿着一个装满作业本的皮包,坐一辆极慢的电车,常常要站在路旁,迎着刺骨的冰雪寒风等半个小时。皮埃尔每天由娄蒙路到居维埃路,再由居维埃路跑回娄蒙路,才来到棚屋。他们常常是刚开始一个实验,正投入精力的时候,又要放下手里的仪器,跑去讲课。

皮埃尔夫妇常为这些不得不做的工作而烦恼,而叹息。这些工作影响了研究效率、也影响了他们的健康。尤其是皮埃尔,他太疲倦了,减少他的课时,已成为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

这时,也就是 1902 年 5 月,巴黎科学院要进行院士竞选,增设一名科学院院士。皮埃尔的朋友们鼓励他参加竞选。然而皮埃尔因两年前申请索尔本理化教席失败,他心有余悸。

法国文学家蒙田曾经说过:“有大才干而过于谦虚的人,往往长久不被人所知。”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皮埃尔犹豫不决。

然而,他的朋友们想方设法极力鼓励他去争取,特别是马斯卡教授坚持要皮埃尔参选,并用种种理由说服他,相信他一定可以入选,这样将来很有利于改善他们家的物质状况。

朋友们的鼓励,研究工作之所需,家庭经济之逼迫,特别是玛丽也积极支持。皮埃尔又一次鼓起了勇气。

成为科学院院士是皮埃尔长期以来的愿望。一旦成为院士,他就可以集中精力投入研究工作,就会拥有一个实验室和齐全的设备,对他下一步开展镭学研究将起到很好的作用。

皮埃尔确实希望得到科学院院士这一任命,于是向科学院提出了申请。在进行这些活动时,皮埃尔把他认为是“卑鄙”的做法都用上了。他耐着性子拜访了科学院的院士们。当谈到正题时,皮埃尔又羞于为自己评功摆好,却极力称赞他的竞争者阿麻加先生是如何才华出众。而阿麻加先生则摇唇鼓舌和极力的自我推销,阿麻加先生的支持者也大肆鼓

噪,说阿麻加比皮埃尔合格多了,应该当选。这样,虽然科学院物理学部一致支持和赞成皮埃尔,在三个候选人当中把皮埃尔的名单列于首位,但皮埃尔却以 3 票之差落选。这一结果使皮埃尔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给他的心灵留下了极其痛苦的伤疤。他后侮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那就是极不情愿的登门拜访,浪费了时间和唇舌。

保罗·阿佩尔院长对此深表遗憾。他认为皮埃尔是一个在工作上有出色表现和科学上极有价值的人,是科学院院士最合格的人选。便试图通过其他办法为皮埃尔解决理应属于他那个职位的认可。阿佩尔建议提请部长授予皮埃尔荣誉勋位勋章。在法国,这是人人向往的勋章。阿佩尔知道皮埃尔轻视荣誉和倔强的个性,惟恐他予以拒绝,便给玛丽写了封信,希望玛丽能说服皮埃尔接受这种勋章。因为有了这个勋位,就有了实验室和补助金,这对改变他们目前的处境是很有用处的。他请求皮埃尔为科学和科学院的最大利益着想去接受它。

但皮埃尔那不妥协的秉性决定了他不受人摆布,他一如既往地对荣誉不感兴趣,对勋位极为反感。

本来索尔本大学那个教授职位以及科学院院士使他有机会对科学作出更大贡献,又可使自己的家庭有所获益,他内心真正关注的是这两件事。他认为不肯把工作所需给一个科学家,却给他一条别有一个珐琅质十字章的红丝带,以作为对他成绩的鼓励,真是滑稽得可笑。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在给阿佩尔的信上说:

“院长先生,请代我向部长致谢,并转告他,我本人丝毫没感到需要勋章,我最需要的是一个实验室,以便能很好地加快我的研究进程。”实验室才是他所关注,所期待的。他们是地道的现实主义者,荣誉

丝毫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皮埃尔所希望的索尔本大学的职位未能如愿;科学院院士被人所夺;所盼望的实验室遥遥无期。这真是人力难回天哪!

然而他们有的是坚强的意志,不知疲倦的身体,还有两颗为科学跳动的心。他和玛丽仍像过去一样继续任教,继续在那破烂阴冷的棚子里, 在有损健康的环境里坚持奋斗,度过那艰苦而永远难忘的奋斗时光。

长期从事一件十分费力的工作,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就是再健壮的人也会累垮,皮埃尔多次因四肢剧痛不能忍受,而不得不卧床休息, 玛丽常常因头昏目眩而不得不躺下。他们的朋友乔治·萨尼亚写给皮埃尔的信上说:“我在物理学会看见居里夫人,她孱弱消瘦得令我吃惊, 我深知她是由于长期的劳累过度造成的。你们两个不能再过那种纯智力和苦行僧的生活了。如果你夫人失去健康,就会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和苦恼。你们应该留有一定的时间吃饭和休息,千万要注意身体。”

皮埃尔十分内疚,他爱妻子,似乎近于疯狂。但环境如此,他们的共同理想和追求促使他们如此,这又有什么办法。就在此时,皮埃尔真正病倒了。他常感腹部剧痛,就是查不出明确症状,医生们叫他风湿症, 这种残酷折磨使皮埃尔痛苦不堪,整夜呻吟。皮埃尔的病使玛丽惊慌失措,玛丽拖着瘦弱的身体日夜守护在他身边,细心地照料着他。

两个伟大的学者,在如此艰难困苦的环境当中相依为命,英勇拼搏。一次,皮埃尔看着正在喂他药水的妻子,双眼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疲倦的脸上爬上缕缕皱纹,他的泪水盈满了眼眶。这个刚强的汉子哽咽地抱

着妻子瘦削的肩膀说:“玛丽,亲爱的,我们选择的生活太苦了。” 对苦,玛丽一点也不在乎。她担心的是皮埃尔的身体。这时,她见

自己的丈夫如此悲观气馁,如此意志消沉,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着。长时间来,他们都在与疾病抗争,与恶劣环境拼搏。此时,皮埃尔的话钻进她的耳朵,一种可怕的死亡念头涌上她的心头。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哀,忽然喊出:“皮埃尔!”她的声音令人恐惧、令人吃惊。

“怎么啦,亲爱的,你怎么啦?”听到妻子的喊叫,皮埃尔却理智了起来,这是丈夫的责任感驱使他。

“皮埃尔⋯⋯如果我们俩死了一个,剩下的一个也活不了,我们永远也不能分开,是不是?”她一时忘了自己的使命,忘了自己的科学目标,她痛苦地哭着,她嘶哑地喊着,一种哀愁,一种郁忧填满房间。

皮埃尔搂着颤抖着的妻子,慢慢地摇着头,拿出毛巾,擦干那忧伤的泪水,坚定地说:“玛丽,你错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一个人即使成了没有灵魂的身体,还应该照常工作,学者没有权利背弃科学这个终生目标。”

两位伟大的物理学家紧紧地拥抱着,互相鼓励着,既执着又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