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乡村女教师
18 岁的女孩,花一样的季节,梦一般的年华。或许无忧无虑在大学念书;也许有一份称心如意的轻松职业;也许在父母的羽翼保护下过被人服侍的舒适生活。而玛妮雅却没有这个福分。她勇敢地告辞了父亲, 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过着举目无亲的孤独生活。只有这样,才可能实现她对布罗妮雅许下的诺言,实现自己将来上大学的梦。于 1886 年
1 月 1 日,北风呼啸,寒气逼人,波兰大地,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玛妮雅在这个残酷的日子中起程。她登上一辆笨重的把她带到异乡去的车子。在这个令人难忘的冬夜,她坐了 3 个小时火车,蜷缩在车厢里,心绪乱如一团麻,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来,衰老的父亲由谁来照料,我一走,父亲一定很伤心⋯⋯火车终于到站了。又接着坐颠簸得叫人心惊肉跳的雪橇。玛妮雅又冷又饿,她把毛毯裹得紧紧的,帽子遮得严严实实。迎接着刺骨寒风的吹打,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只听得清脆的马铃声在空中回响。经过 4 个小时的急速滑行。终于在两层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在冰冷的夜晚里,主人打开了门。迎接她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和一位半显老态、有着一张毫无光泽脸的夫人,几个孩子瞪着好奇的眼光盯着她。
他们用热茶和温和的语言接待着她。给她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 稍后,这家主人带她穿过一个小客厅,虽不甚华贵且仍很新的家具
用凸纹布置着,地板上铺着耀眼的大红花地毯。一张大沙发的上方,挂着不甚名贵的雕刻版画。靠窗的地方摆放着一盆鲜艳的花。对面靠窗边有一个较大的壁镜。第二个房间里有壁炉,暖烘烘的。这是她两个小女儿的住房。走过这间住房有一个旋形梯级,顺着这个梯级上到二楼,便是他们的大女儿,大儿子的住房。玛妮雅的住房就在他们的隔壁。她们互道了晚安,B 夫人便退了出去。虽然房间里壁炉的暖气还很大。但一种陌生孤独的感觉袭上了玛妮雅的心头,使她的心顿觉冰凉。
这个地方坐落在华沙北边 100 公里,叫斯茨初基。B 先生和夫人是田产管理人。耕种沙尔脱利斯基亲王的一部分田地,管理 200 公顷甜菜的种植,B 先生是个著名的农艺师,精通新技术。在这栋房子的周围几公里之内,没有一个丛林,没有一块草地,只有甜菜布满广袤的田野。
前面田野的尽头耸立起一座红砖建筑物。那是一家制糖厂,散居在周围的茅屋小村子里的是替工厂播种、耕耘、收获的农民。一条本来清澈见底的小河流经制糖厂之后,便变成了秽水,浮着混浊而有毒的泡沫, 急速地向东流去。
B 先生拥有制糖厂的大部分股份,是当地农民中的富裕人家。他的住宅是一所老式别墅。两层楼,看上去是低矮的板屋,然而,住房宽大, 安静而且舒适。屋顶斜板撑在暗色灰泥墙上面,藤架上覆盖着五叶地锦, 阳台全都镶着玻璃,只是密封度不高,风可以毫无顾忌地挤进来。
后院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每到夏季,那像铺着绿色地毯的草场,嫩茵茵的,软绵绵的,为人们提供一个乘凉休息的去处。左边是一个球场, 常玩的球类用具一应俱全。周围有剪得齐整的榛树荫蔽着它。房子前面有一个果园种有苹果、葡萄等,长得也不错。再远一点是红砖盖的四个小屋,里边有 40 匹马、60 头牛。一色的红屋顶,点缀着这一望无际的绿
色庄稼。还有一个极大的玻璃温室,温室里种有黄瓜、香瓜和西瓜。
B 先生儿女不少,有三个儿子在华沙(一个上大学,两个上寄宿学校)。家里还有布朗卡(18 岁),安霁亚(10 岁),斯塔斯(3 岁), 另有一个 6 个月的小女孩玛丽史娜。布朗卡与玛妮雅一般大,这个女孩较聪明,是他们家里,也是当地人中的明珠,她很漂亮,并善解人意, 与玛妮雅交情较好。
B 夫人虽然缺乏修养,脾气不好,但她善良慈祥,待人豁达大方,对玛妮雅也不甚苛求,因为她自己过去也做过女教师。
玛妮雅原先认为离开朋友和父亲,离开家庭,来到一个偏僻的乡村, 可以领略到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可以享受到从草场和森林中飘出来的清新空气。可是当她推开十字窗户,跃入眼帘的却是高耸逼人的工厂烟囱, 吐着浓浓的黑烟,遮暗着天空,染污着空气,方圆几公里,没有一个丛林,她想像中的覆盖着积雪的原野和挂满雪花、冰柱的树林一无所有。她摇了摇头说:“真是滑稽得可笑。”每当春天,冰雪融化后,农民们开始翻地,播种,然后除草,施肥,捉虫;到了秋天,他们便赶着牛车, 把装满沾着泥巴的甜菜送到制糖厂;每到夏天,这里才有如画的风景, 庭院内绿草如茵,灌木繁茂,一排排修剪得整齐的白杨树荫,遮盖着球场,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果园里满园花香。樱桃、醋栗、苹果应有尽有;冬天便是冰灯冰花冰柱,白的世界,给人一种清新的感受。如果没有那讨厌的烟囱喷出来的黑雾。这远离城市的乡村还是别有一番景致、一番情趣。玛妮雅每天工作 7 小时:4 小时和安霁亚一起,3 小时和布朗卡一起。这些孩子虽然有些懒散,不爱学习,但还算懂事听话,没给玛妮雅带来很多苦恼。工作是多了一点,但毫无关系,她本身也觉得孤单和寂寞。为了减少她想家的时间和孤单的情绪,她为自己立下一条规矩:埋头工作。玛妮雅还是喜欢这个欢乐和谐的家庭。工作结束后, 她就回到二楼给亲人朋友们写信。她发现这里的人趣味低下,一天谈论的不是跳舞,就是穿什么衣服。或者是一些下流的风流艳事。玛妮雅想帮助他们学一些文化,做一个有用的人。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她只好把时间埋在自己的爱好里。
那个制糖厂虽然给环境带来了污染,但是厂里有一个给工程师和管理员预备的小住所,里面设了一个小图书馆,储备着不少的科学书籍。玛妮雅就经常到那里去看杂志和书籍,有空就与那些工程师聊一些科学常识。令人惊讶的是,玛妮雅的住房有一面墙,与一个极大的彩釉陶火炉比邻,使她的房间很暖和,心里也觉得温馨。每当夜深人静,人们已进入梦乡之时,正是玛妮雅读书的最佳时刻。她把借来的大批社会学、数学、物理、化学和文学方面的书籍。分门别类,排好课程安排表。孜孜不倦地钻研。特别是她喜爱的学科,常常看得如痴如迷。
一天晚上,她在看一本物理学书,越看越有味,一边看,一边在纸上划着公式。直到有人喊“玛妮雅小姐!玛妮雅小姐!”声音越喊越近, 越喊越大,她才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哦,原来已经天亮。对不起,夫人,我起早了点,赶着备课。”玛妮雅赶快掩饰。
“太辛苦你了,玛妮雅小姐:早安。” “夫人!早安。”
为了将来进入索尔本大学,从现在起,她必须作好准备。在自学中,
她渐渐地爱上了物理和化学,这正是她今后要学习的科目。在自学中, 当遇到特别困难的问题时,她就写很长很长的信请教父亲。而父亲总是耐心地作详细解答,每封信都是沉甸甸的。父女俩的通信越来越多,接触的问题越来越深邃。父亲很高兴,总是鼓励她帮助她转向自然科学。19 世纪下半叶的欧洲人的注意力由盛行一时的浪漫主义思潮转向化学、生物等等自然科学领域。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虽无意追逐当时的流行色。但他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是做科学家进实验室,可在俄国人的统治下,自己的愿望没有实现,他很希望这个愿望、这个梦想能在小女儿身上实现。
玛妮雅不会辜负父亲的嘱托,她规定每天晚上自学物理化学 2~4 小时,并雷打不动。但是,为了换脑筋,她还涉猎一些文学诗歌。她贪婪地读着“没有害处的荒唐小说”。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冈察洛夫的作品, 波列斯拉夫·普鲁斯的《解放了的妇女们》。她对这本书极感兴趣,反复地阅读着,从中找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影子,醉心于文化的波兰小姑娘形象。真实地反映出一个锐意求知而因客观条件不允许的青年女子的内心世界。她越看越激动,并认真地作了读书笔记和读后感。
还有用德文和波兰文写的寓言诗,海涅的诗,弗朗勃·科培的作品, 还有一些哲学论文,总之不论是天文地理、哲学、文学统统涉猎,并用心地读、专注地记。对知识,玛妮雅的胃口大得很,也贪婪得很。
那段时间,她的确学了不少知识。过得也很充实。她在一次写给亨利埃特的信上说:
“⋯⋯现在我要作的事情很多,有的日子我从 8 点到 11 点半,从 2
点到 8 点半,总是忙个不停,没有片刻喘息,吃完午饭,若是安霁亚听话,我就同她一起读书,不然,我就同她谈话,或是做我的针线。到晚上 9 点,若没有特殊情况,我就专心看我的书,并且作自己的工作⋯⋯
我养成了 6 点钟起床的习惯,以便多用点功,多挤点时间读书⋯⋯ 我同时读几种书,专研究一种东西会使我的精神和头脑疲倦!若是在读书的时候觉得完全不能由书里吸收有用的东西,我就作代数和三角习题,若是稍微分心就作不出来的。这样,就会使我总是专心致志。”
她用拼命的学习和刻苦的求知来冲淡自己想家的心情,冲淡枯燥的环境,为自己将来深造奠定坚实的基础。她在 40 年后写道:“我对于文学,也和对于社会学和科学一样感兴趣。不过在这些年的工作中,我试着慢慢地找出我的真正兴趣所在,而我终于转向数学和物理学了⋯⋯” 她的枕头底下,工作台上到处是《代数教程》、《物理初级教程》等书籍。在光学一章里,她碰到了三角概念——正弦、余弦、正切。学微积分时,她对极限和导数的理解极为迅速和准确。好像事先就知道,她自己也感到大为惊讶。
每天她生活在农民身边,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男孩和女孩,那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和那张张顽纯而坚强的脸,脑子里又勾起了计划。为什么不向这些单纯的孩子灌输进步的思想观点,启发他们的民族自信心呢?她梦想过要“启发群众”。来这里后,就有过帮助这些孩子学文化的决心。而这里的孩子不识字,进过学校的人较少,这是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若是秘密地设波兰文课,使这些幼稚的头脑里感觉到波兰民族语言的美和波兰惊天动地的历史,那该多好。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布朗卡小姐,开始布朗卡小姐有点犹豫。她担心揭发而被放逐。提到西伯利亚,人们就不寒而栗。它意味着到那可怕的天寒地冻的旷野上去毁灭,永远不能生还。加之布朗卡的母亲也坚决反对。但在玛妮雅的说服下,一种强烈的民族感压倒了她的胆怯。她赞成和支持玛妮雅。孩子们的家长得知这个计划,更是奔走相告,高兴不已。
很快,这项计划在那些茅屋小村子里迅速地实行开来。教室就设在玛妮雅的住房里。幸好房子外面有一个楼梯通向她的房间,学生们来不必走正门,也就不影响农艺师家里的任何人。玛妮雅还从村长那里借来一张板桌和几条长凳子。就这样,农民“秘密学校”办起来了。两个青年女子每天给农民的孩子们上两个小时课。学生们兴趣大,热情高。学生由 5 个增加到 10 个,后来增加到 18 个,成了一小班。这些孩子很愿意学习,而且也勤奋,学习进步很快。18 个学生太多了,玛妮雅应付不了,只能分批轮流上课,并且手把手地教。除每天两小时外,星期三和星期六时间特别长,连续教学到 5 小时。玛妮雅便从自己那微小的积蓄里抽出钱来,给这些农民的孩子买练习本和笔。后来有七八个老实青年也坐进这间石灰墙的大屋子里,他们要学习,但接受能力却似乎低于孩子们。玛妮雅和布朗卡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帮助那些失败的学生,他们常常焦急得涨红着脸,直喘粗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拼不出一个难记的字来。
这些都是仆人、农民、糖厂工人的子女,卫生习惯不好,他们围在玛妮雅的身边,身上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他们中有一些是顽皮而愚笨的,能上学和写出这些别扭的字就是一种有意义的事了。看到这群愚昧无知、反应迟钝的孩子,她觉得自己的愿望遥远而无期,显得多么力不从心。
她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甜菜地,看着眼前这群邋遢的笨拙的村童, 一股伤感油然而生。难道自己一辈子就与这些人和事打交道,难道一辈子就困死在这个偏远的乡村田野。这与放逐到西伯利亚又有什么区别。自然而然地想到索尔本、想到巴黎。那里有一流的大学,一流的实验室, 一流的教授,能够成为索尔本的成员,哪怕是学生也是一种幸福,一种光荣。她多么渴望能有那么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