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拿破仑Ⅰ

没有被收买的法国知识界是反对 1851 年政变的发动者的①,他们的敌对情绪反映在这个时期的历史著作里。拿破仑一世的性格与功绩②成了战斗中的标语口号,新政府的朋友和敌人都作出极大的努力,借口历史研究来提出他们的原则。波拿巴派最喜欢用的方法是出版新资料。热罗姆国王的副官卡斯男爵,先出版了《约瑟夫国王回忆录与通讯》,接着又出版了关于欧仁·博阿尔内、热罗姆③及皇族其他成员的类似书籍。《约瑟夫的通讯》提醒了小拿破仑使他考虑到一个重要的决定。为什么不可以收集并刊印皇朝创立人的全部通讯呢?由于这项编辑工作太繁重,不能由一个人担任,于是组成了一个委员会,由拿破仑亲王和瓦莱夫斯基代表皇族,圣伯夫代表学术界参加该委员会。这部书(共三十二卷)在它的支持人垮台前不久出齐①,并刊印了一种用于赠送的豪华精装版。在整理出版拿破仑的手稿方面,花费了百余万法郎。这部巨著②,由于揭示了拿破仑从土伦到圣赫勒拿岛几乎是逐日的生活情况, 立即成为严肃认真的研究必须根据的资料。人们第一次有可能论述这个外交家、将军与行政长官的全部活动、他的统治原则、他同家庭的关系、他性格中的光明与阴暗。除了对腓特烈大王外,对任何统治者都从未建立起这样一项纪念物。但是,这项工作的进行,不是为了历史科学的发展,而是为了皇朝的利益,很多极重要的信件都被删去。它自称包括了一切未曾刊印过,而又不是太琐碎没有刊印价值的文件,而直到第三共和国时期它的补编出版后,人们才看出这部巨著的编辑工作的不老实的态度。

梯也尔的后期著作大大削弱了他早期著作中的英雄崇拜主义,所有有地位的历史家都未曾起来为这位统治君主的伯父喝采。皇朝的敌人也在另一方面积极活动。多松维尔伯爵指出,《教务专约》对教会虽然是有益的,但并不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天主教已经复兴,教会大门也已开放。教会并未获得它所未享有的东西,但政府却收获很大,而《组织条款》是加在教皇与僧侣身上的桎梏③。这样看来,那项为人们盛赞的教务专约,与其说是帝国政府对全国宗教情绪的让步,不如说是教会对帝王权力的屈从。多松维尔的敌对态度被发觉后,政府禁止他接触档案,而把这些档案开放给滕内,要他重新确

① 指路易·波拿巴,即后来的拿破仑三世。——译者

② 德里奥简略地总结了关于拿破仑的研究,见《拿破仑研究评论》,第Ⅰ卷,1912 年版。盖尔著《拿破仑: 赞成者和反对者》(从荷兰文翻译,1949 年版)分析了法国历史家论过拿破仑的主要著作。——原注

③ 约瑟夫(1768—1844 年),拿破仑之兄,先后封那不勒斯国王、西班牙国王。热罗姆(1784—1860 年), 拿破仑之弟,受封威斯特伐利亚国王,其子受封为“拿破仑亲王”(见下文)。欧仁·博阿尔内,拿破仑之继子,封意大利总督。——谭注

① 书名《拿破仑一世书信集》,(Napoléon Ⅰ,Correspondance de;Suivie desceuvres de N,à Sainte-Hélléne ) 共三十二卷,1858—1870 年。——谭注

② 参阅拿破仑亲王所著《拿破仑与他的诽谤者》(1887 年版),《拿破仑的通讯》一章。——原注

③ 拿破仑与教皇商订教约专约后,法政府公布了《组织条款》,作为补充。《条款》规定教皇圣谕的宣布, 主教会议的召开,神职的授予,创办修道院等等均须经政府批准。此外,对教士的薪俸和新教区的划分, 全国统一的礼拜式、教义问答等也作了规定。此项条例的制定,事先并未征求教皇意见。——谭注

立拿破仑的宗教恢复者的地位。

最有力的攻击,发自一位最有才干的新闻记者朗弗里①;第二帝国在他看来是一个应该咒骂的东西。“政变”使他充满愤怒,而且决定了他的生活。他以维克多·雨果与吉内的永远仇恨心理来痛恨这个政权,但他承认责任不应由这个统治皇帝一人来负。如果说《拿破仑史》未曾产生象拉马丁的《吉伦特党史》那样的爆炸性效果,但是对于促成第二帝国的倾覆,它确实起了作用。这位严肃的自由主义者是不容许用什么客观环境来减轻罪责的。偶像被他轻蔑地从它的台座上推倒下来,并踩得粉碎。他认为,“雾月政变”野蛮地推毁了由雅各宾党人所遗留下来的一点自由。“教务专约”的缔结只是为了加强他自己的权力。皮什格鲁的被勒死②,是根据他的命令。拿破仑娶玛丽·路易丝为妻,是出自虚荣心,是因为他想遗弃年长的而换一个年轻的妻子。把编订法典归功于第一执政,是一种神话。“荣誉军团”是自我扩张的工具。越过圣伯纳德山口,不算什么伟大的功绩。马伦哥③战役是第一执政的失败,德塞的胜利。拿破仑的仇敌:斯塔埃尔夫人、霍弗尔、席尔①、威灵顿、西班牙人都得到颂扬。他们对这个暴君的弃绝,减轻了人们对富歇②和塔列朗的裁决。

象这样一种作品,一半是历史,一半是小册子,是不能想望在历史著作中占据持久地位的。它让拿破仑负担他侄子和他自己的罪责。朗弗里所描写的拿破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食人魔鬼。这样一幅图象无法解释为什么法国人热烈欢迎拿破仑上台执政,为什么多年来他得到那么多法国人的钦佩与忠诚。著作在判断与学术研究方面都是薄弱的。他的主要资料来源是新近出版的《拿破仑通讯集》,而且他太轻率地使用布里昂③与富歇的《回忆录》这类不可信任的资料。但在另一方面,他关于拿破仑在西班牙的冒险行动的叙述,是对历史的真正贡献,而他发现刊入《通讯集》里的一封给缪拉④的信, 是在较后日期由拿破仑自己伪造的,这因而澄清了一个难于解决的问题。有人把这部书比作彻骨的北风;手法和内容都使人想起秋季落叶纷飞的阴寒日子。第五卷于 1874 年出版,但是,由于它已成为一个党派的武器,它在法国不再受欢迎了。梯也尔的著作是描绘一个时代的全景;而朗弗里的著作是对一个人的恶狠狠的攻击。那位政治家的著作,尽管有它的缺点,毕竟比这位

① 参阅《朗弗里通讯集》(共二卷,1883 年版)卷首的传记。若想了解史家对他的正确评价,可参阅夏尔姆斯著《历史与外交研究》,1893 年版;雷纳克著《文学与历史研究》,1889 年版;洛特在法国《历史评论》第Ⅰ卷上发表的文章,以及拉戈尔斯著《第二帝国的历史》,第Ⅴ卷,第 451—452 页。——原注

② 皮什格鲁,法前将军,与流亡王党头目卡杜达尔(Cadoudal,G.)策划叛乱。1804 年 2 月被捕,被勒死于狱中。——谭注

③ 马伦哥(Marengo),意大利伦巴底的一个村庄。1800 年 6 月 14 日拿破仑在该地大败奥军,法国名将德塞(Desaix,1768—1800 年)阵亡,此役决定了对奥战争的全局。——译者

① 席尔,F.(1776—1806 年),普鲁士军官,1809 年策动反拿破仑武装起义,任游击队长。同年在战斗中阵亡。——谭注

② 富歇,J.(1759—1820),大革命时期的雅各宾党人,拿破仑的警务大臣。——谭注

③ 布里昂(Bourrienne,Louis-Antoine Fauvelet de,1769—1834 年),拿破仑的同学和私人秘书(1797— 1802 年),后归顺复辟王朝。——谭注

④ 缪拉(Murat,Joachim,1767—1815 年),法军元帅,拿破仑的妹夫,1808 年受封为那不勒斯国王。—

—谭注

新闻记者的著作要持久得多。

朗弗里的书在第一帝国的崇拜者中间激起了愤怒;但当他们知道了他所攻击的对象主要是路易·拿破仑以后,态度有了一些改变。后来,梯也尔宽恕了他的批评者,并派遣他前往伯尔尼,任第三共和国的公使。另一方面, 在拿破仑三世流亡英国而死于契兹尔赫斯特①多年后,泰纳所发射的子弹②却只是对准拿破仑一世的。他的著作不是一本传记,而是一本心理学方面的论著。他与朗弗里不同,他充分承认拿破仑这个人的卓越天才。他采取斯塔埃夫人的论断:拿破仑有超于常人和低于常人的地方。泰纳由于痛恨混乱、流血与专制主义,当然会嫌恶这个革命的继承人和近代最大的独裁者,但是, 他把这个人象画得完全都是阴影,使他的读者感到颇为惊奇。他同朗弗里一样,在拿破仑身上找不出一丝人道的痕迹。他认为,传统对于拿破仑来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既不属于王党,也不属于雅各宾派。他在精神上完全处于孤立的地位。只有他的将领的死才能促动他的感情,但是他很快又把他们遗忘了。他自始至终被一种压倒一切的唯我主义所支配。他把人看作东西, 而不是与自己同类的人。他象一个正在搜寻捕获物的猎人。在他看来,原则、爱情、感恩与爱国主义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他相信,这些东西对别人也没有意义。他在“雾月政变”时吓得发抖。他是卑鄙、小气、庸俗、完全没有自制力和自尊心的;所有暴发户的最糟的缺点,他应有尽有。他急躁,饶舌, 易怒,几乎像是患有癫痫病。同他进行普通的社交来往是不可能的事;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他走近时,也会发抖。他把他自己同女人淫乱的事情对约瑟芬讲,而我们还不能肯定地说,他没有诱奸过他的妹妹。如果事情不象原来那样发展,他会是一个罪犯,而那些公主们会是娼妓。在皇袍的外衣下,我们看到的是一头赤裸裸的禽兽。

这是一种引人反感的描绘,而泰纳也知道人们在初看之下是难于接受的。然而,只要使用一把总钥匙,就可以把这困难解除:拿破仑既不是他那个时代的人,也不是他的国家的人。他是一个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人,生非其时的意大利雇佣兵队长,他是马拉特斯塔族① 与博尔吉亚族②的同时代人。他使法国失去了两三百万人,丢掉了由共和国获得的十五个郡的领土, 但在波拿巴派看来,这些事情的危害性并不比肯定他不是一个法国人的说法更严重。泰纳对拿破仑的描绘同他所写有关雅各宾派的论述具有同样不可救药的毛病。泰纳不承认人的性格和思想会在情势的压力下会发生变化。在他的笔下,炮兵队长③和圣赫勒拿岛上的流放者是一模一样的人。他这幅画象即使没有其他缺点,也是没有价值的。可是他还同一些资料不符。在泰纳的书出版后,朱尔·勒梅特尔④评论说,“他只差画一张小伍长的黑色轮廓像了。” 他的篇幅内到处是引自雷米扎夫人和米奥·德·梅利托⑤书中的话,而对于象

① 契兹尔赫斯特(Chislehurst),英国肯特郡的一个市镇。拿破仑三世在此病逝,并安葬于此。——谭注

② 泰纳对拿破仑一世的攻击,集中于所著《现代法国的由来》第五卷《现代制度》一书中。——谭注

① 马拉特斯塔族(Malatestas),13—16 世纪意大利有势力的家族。——译者

② 博尔吉亚族(Borgia),渊源于西班牙的意大利望族,15、16 世纪时在教廷中占有势力。——译者

③ 1793 年,拿破仑在南路军任炮兵队长,在同年 12 月进攻土伦之役中初露头角。——谭注

④ 见他所著《泰纳与波拿巴》,载《现代人物》,第Ⅳ卷。——原注

⑤ 雷米扎夫人,曾任约瑟芬的侍从女官。梅利托,法国作家,曾任约瑟夫·波拿巴的行政长官。——谭注

梅内瓦尔和莫利昂①这样的友好证人却很少引证。他采用某些不可靠的轶事, 他把一些意外事件的出处归之于并未记载该事的作家,他从拿破仑写给不同的人的信件中抽出某些段落,把它们拼在一起。

这部著作像一个炸弹一样落到了波拿巴派的阵营里。泰纳多年来一直是马蒂尔德公主②“沙龙”中的上宾,现在他吃了她的闭门羹。公主的兄弟拿破仑亲王③撰写《拿破仑与他的诽谤者》,起来为他伯父留下的名望和遭受凌辱的皇朝尊严进行辩护。他宣称,泰纳的书自始至终全是诽谤。他是一个昆虫学家,自然要用针钉住他收集的昆虫的头作成标本,把他们分门别类并加以描述。他贪婪地接受了围绕着一个著名人物的泛论空谈,却绝口不谈拿破仑作为空前伟大的将军的一面,也不谈法国为反对欧洲武装干涉所进行的英勇斗争。亲王还对泰纳的主要资料来源表示不信任。布里昂是一个接受贿赂的可耻之徒,受到他主人的过分纵容,而在他的《回忆录》中还有别人添加的东西。雷米扎夫人对皇帝的真正看法,珍藏在她当时的信件里,信件中充满了钦佩与感激的心情。她原来的回忆录已被焚毁,我们所看到的是她在复辟时期编写的。米奥·德·梅利托对于皇帝知道得很少,由他具名的回忆录是否出于他的手笔,是颇为可疑的。亲王最后以充满热情地盛赞他的伯父作为结尾,说他是既无自私心又无野心的革命继承人,是法国光荣的化身,是无所畏惧,无可责难的骑士。亲王的著作反映了对皇朝的忠心,却不能反映历史方面的学术成就。对于一个人物,竟能描绘出这样互相矛盾的形象,说明有关这位法国皇帝的研究还正处在它的幼年时期。的确,这个超人一直未从政治中消逝。七月王朝时期情绪的趋向是强烈同情于他,第二帝国时期,则是强烈反对他。梯也尔是政治家,朗弗里是新闻记者,泰纳是哲学家。历史家们对于帝国的注意远远不如对于革命的注意,而直到 19 世纪的最后十年, 才有了理解拿破仑本来面目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