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贫穷病人的看护

到 1866 年夏天为止,南丁格尔已经九年未曾回家了。

母亲樊妮已是 78 岁的老妇人了。她视力衰退,又因为最近从马车上摔下来受了伤,身体一直没有复原。樊妮正被那些因受伤而带来的后遗症所折磨着。

8 月,正是一家人迁往李哈斯特的时候,因为樊妮尚未康复,所以南丁格尔就回到家中,陪伴母亲。

垂垂老矣的樊妮,晚境十分孤寂。

曾经是她谈天说地的对象——芭斯,因婚后住在英格兰东部,忙着做“贵妇人”和“小说家”,所以无法经常与母亲做伴。

在恩普利庄园的家人,为了迎接南丁格尔的归来,特地周密地安排为她准备了六间房间,以免她的生活受到干扰。

而她在返家后也的确一直埋首于工作之中,除了探视母亲之外,绝少出房门一步。

离家多年的南丁格尔,此时与母亲的相处是融洽的,她深信自己依然是爱母亲的。

那年,她一到达恩普利庄园,就写信给梅雅莉:“母亲虽然年事已高,身体也因为健康的衰退而不自由,但令我感动的是,母亲比过去温和慈祥,凡事也都能想得开⋯⋯”

南丁格尔是一个对任何事情要求严格的人,家人为了顾及她的身体情况,对于她的严格要求和批评,都不敢与她争吵,而惟一能替她打发这些寂寞的日子的,只有那些来家里玩耍的小孩子。

中年以后的南丁格尔,时常由孩子和小动物身上找到一些慰藉。 她爱好养猫了。工作的时候,也有一只脖子上扎着花结的猫儿陪伴

着她。她养的猫多达六只,它们满屋乱窜,在她的文件、信稿上,都留下了许多爪印儿。

如今,这些爪印儿在她留给后世的许多文稿、报告、信札中,还清晰可辨。

诗人亚瑟·克拉夫的孩子,就曾在南丁格尔家中嬉戏,得到她的喜爱,事后南丁格尔写信给克拉夫夫人道:

“当这个孩子穿着法兰绒的外衣来见我时,他一脸端正威严的样子,我马上就喜欢上他,接待他坐下。这个孩子挺直着身子坐在椅子上, 一句话都不多说。当脚边的猫儿蹦地一跳,跳到他膝上时,他大方而稳重地伸手抚摸它,又好像是轻声在对猫儿说话一样,猫儿也就温顺的卧在他怀里,仿佛已被这孩子的威严所臣服。

后来,他伸出一只脚,要我为他暖暖,当我轻握他的小脚时,他那小脸蛋儿笑得像春天的花朵。不一会儿,他向我摇手告别,依然不说一句话⋯⋯”

这年夏天,她的时间几乎全为贫民医院、病人看护设施的计划所占据。

1861 年间,她曾收到一封寄自利物浦的信,是由一位叫威廉·拉斯明的人所写的。这个人从年轻时起就是地区福利协会的名誉会员,经常去访问利物浦的贫民区,探视卧病在床的贫民。他在 1859 年的时候,设立了地区护士会,就在自己所在的地方,和一位专职的护士一起开始工作。

但是,只有一名护士,是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的,连带地使工作也无法开展。于是,他打算自费创立一个护士会,来照顾那些卧病于家中的贫民。这些护士必须是富有责任感,值得信赖,而又具有丰富经验的人,但这些专业护士得之不易,因此,他就向南丁格尔求助。

南丁格尔就建议他,先开办一所护士训练中心,同时和利物浦的国立医院约定好,凡是由此中心结业的人,一定允许进入医院实习。因此第二年,威廉·拉斯明就遵照南丁格尔的建议,设立了护士培训学校, 并与国立医院保持关系,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威廉·拉斯明虽然非常富有,但是他生活俭朴不自私,为人也很慈

祥,富爱心,使南丁格尔由衷地敬佩,两人逐结为好友。而威廉·拉斯明对南丁格尔的敬爱更是无穷尽的,自她搬新家以后,他曾送给她一座花台,并固定每周派人来换新鲜的花,一直到最后。

他时常到贫民收养所访问,同时也致力于照顾贫病的居民。他同情贫民区的贫民,但觉得贫民收养所的病人更可怜,因为他曾经多次亲访利物浦的贫民医院,十分了解其中照顾病人的情形。

两年后,威廉·拉斯明着手贫民医院中看护士工作的改革。为了此事,拉斯明频频与南丁格尔书信往返,对于训练专职护士,如何申请使护士顺利进入贫民医院,及怎样才能得到教会的协助⋯⋯等问题,两人热烈讨论,交换意见,联手向管理贫民医院的教区教会挑战。

“⋯⋯好像我们要占领贫民医院似的,甚至好像我们有侵占整个英国的野心似的,凡是我们所提出来的要求及各种约定,在教会中一直被讨价还价一样地热烈讨论着⋯⋯”

南丁格尔如是说。

好不容易在 1865 年 3 月得到了许可,于是他们马不停蹄地展开伦敦贫民医院的改革工作。

1864 年 12 月住在伦敦贫民医院的提摩西,因为被安置于卫生状况不良的地方,又缺乏适当的照顾而死亡,此事传开之后,社会上的人为之哗然,纷纷表示指责。

南丁格尔趁着这个机会,根据贫民救济法,用巧妙的手笔写了一封信给救贫厅的厅长查尔斯。

“⋯⋯提摩西事件已经明显地暴露出贫民医院护理情况的缺失,改革的工作必也急如燃眉,否则将有更多的贫民受此之害,因此我才敢冒昧地写这封信给您。而实际上,在利物浦的贫民医院,已经由一群南丁格尔护士学校毕业的专职护士,正进行改革的工作⋯⋯”

约莫 1 月底,查尔斯厅长竟亲自前来拜访南丁格尔。查尔斯举止优雅,谈吐不俗。会谈之后,两人很快成为好朋友。

他们不只谈到贫民医院护理工作的改革,也连带谈到许多相关的问题。

南丁格尔认为,贫民医院中的问题丛生,如果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改革护理工作,而不从医院整个管理方面的缺失着手的话,情形仍然得不到改善。所以,她对厅长说,可以利用提摩西死亡的事件为机会,请求详查贫民在医院中所受的待遇的各种问题。

到了 3 月,南丁格尔护士学校的护士,才被批准准许进入利物浦贫民医院。

5 月 16 日,12 名护士和阿格妮斯护士长就进入医院展开工作。

一直令南丁格尔担心的是这一个护士团所表现出来的耐心、品格和机智。

在贫民医院,任何事情都要自己动手做,摆在她们面前的工作,是重大的考验和挑战。幸好,这位年轻的护士长相当优秀、能力很强。南丁格尔曾写信向梅雅莉阿姨描述她:“阿格妮斯年轻、机智而富有活力, 容貌也很美。⋯⋯”不只是美,她还有着殉道者的胸怀。她也明了这份工作带来的恐惧,开始时虽想拒绝,但良心不许可,她或许受过神召吧! 当她受到南丁格尔的邀请时,必也历经激烈的内心挣扎和对神的祈祷,

因此,数天后,她就毅然回函说,愿接受这份工作。

1868 年南丁格尔在一本“福音杂志”上写了一篇文章,来描述这名护士长工作的情形。阿格妮斯曾在几所大医院中服务过,据她所说,在来到利物浦贫民医院之前,她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罪恶和邪恶。她以为贫民医院的病房是世界上的地狱,不道德是应该的,而不清洁也是理所当然的。

病人七个礼拜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寝具一个月只换洗一次,食物少得不足果腹⋯⋯,阿格妮斯于是想到专职护士的前途似乎是黯淡的。但是南丁格尔鼓励她说:

“一切好像是斯卡特里的劳苦又重新来过一样,我们必须咬紧牙关,努力冲破难关⋯⋯”

随即,情况开始在变了。在阿格妮斯护士长的监督下,一切都获得了初步的改善,阿格妮斯的优异才能开始发挥了。

有些年老的妇女来探视住院的丈夫,她们都说,自从伦敦这群护士来了之后,贫民医院大有起色;来此开展慈善工作的妇女们,也都很赞美阿格妮斯。所以有许多医生要求更多的护士来支援,因为阿格妮斯的成果丰硕,是有目共睹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自她们来此之后,医院所支出的经费比以前少得多。阿格妮斯说,这是因为请一些专职护士来照顾病人,既不浪费多余的钱,又可以好好照顾他们。

以这个成果为背景,南丁格尔力促阿格妮斯进行修改有关法律的运动。因为,要改善贫民医院中各种不良的习惯和情况,需要在新的财政管理政策下,才可顺利推行。为了实践改革的工作,必须在议会重新制定有关的法令。

虽然救贫厅本身无法主动修改法令。但南丁格尔认为并非毫无希望,她需要再度藉助查尔斯厅长的力量,因为目前伦敦方面提出所有贫民医院的“调查结果”所显示的各种弊端,已经不能弃之不顾了。

首先要做的是,对于现有种种问题所引发的悲剧务必改变观念,不能视而不见。

“这些病人,不分男女老幼,管理的人都不把他当作需要照护的人, 反而视为一般贫民来欺负⋯⋯”南丁格尔感到忿忿不平,她不能忍受草菅人命的管理方式,更反对那些不人道的处理方法。

她在改革草案中提到,要把一般病人、精神病人和绝症病人分开到不同类型的病房,而不应该杂处在一起。她还提议,在伦敦所有的医疗设施中,应该要以一个管理机关为中心,统筹管理。

她的申请书被查尔斯厅长看过之后,因为陈述中肯平实、提议也很周到确切,马上就被采纳,作为立法的根据。

但是好景不常,1866 年的春天,因为贫民医院的改革案在议会中成为激烈而尖锐的争论焦点,查尔斯怕失去政府的支持,就没有将提案提出。6 月,查尔斯辞去了厅长的职位,由哈第接任,而伦敦贫民医院法没有立就流产了。

10 月份,哈第厅长组织了一个委员会来调查有关贫民医院的问题。这个委员会是由卫生专家及医疗专家所组成。在调查事项中有关护理方面的疑问,哈第并未主动请教过南丁格尔,而她也碍于自尊,暂且不动声色。

但后来委员会要求她提出意见书时,她马上抓住机会,把贫民院、贫民医院建筑构造,院内设备及护理的管理列为要点加以讨论,还将意见书印刷妥善,附信寄给哈第。可是哈第并没有和南丁格尔联络,以后也没有找她参商的动向,所以事后在次年 2 月 8 日,哈第突然提出“伦敦救贫法”,南丁格尔等人都大为吃惊。

南丁格尔她们都有一种受骗的感觉。而在法案中,对于病人护理的改革,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规定,所以南丁格尔就更加不悦。不过,法案本身的确有些地方比过去进步很多,所以虽然南丁格尔感到失望,却不感到痛苦,在法案通过之后,她反而有些高兴。

“我们总算得到一点欣慰,因为两千名的精神病人和天花患者及孩子们都可以转离贫民医院。为了减少教会财政的负担,病人所需的费用, 均由公费支出;而医生,护士长及护士的薪水,由伦敦财政当局支付⋯⋯。为了这些病人,经由救贫厅的指令,还要再成立一个新的委员会,这的确是改革之始,不久之后,相信应该会有更大的收获。”

就这样,又一场战斗结束了。南丁格尔得到休息的机会,然而她并不让自己休息,在 1867 年 6 月开始,又继续她的工作。在成立助产士培训学校的时候,南丁格尔发现手边没有产妇死亡率的确实统计。因此在沙医生的协助下,她开始统计数字的收集工作,而这些工作并非轻而易举的。

有些医生为了害怕秘密被公开,而将事实隐瞒:有的医院及医生甚至连各种数字的资料都不愿提供。

但是根据调查,南丁格尔意外地发觉,在产科医院生产的死亡率, 竟然比在自己家中没有卫生设备的情况下所生产的死亡率还高!所以, 她利用三年的时间,搜集许多事实的资料加以分析,并在 1871 年,以“有关产科医院的序言”为题,印书出版。此书还得到詹姆士·辛普森的认同,他就是第一个以氯仿为麻醉药生产使用的人。

1867 年的春天,胜利的消息传遍了利物浦,因为地区单位的护士急

速扩张。利物浦分为 18 个地区,每区都各自拥有正规的护士。在利物浦贫民医院,过去由威廉·拉斯明支持的新计划所需的费用,现在正式由教区委员会负担。

在阿格妮斯的领导下,贫民医院的病房也有了新的面貌。这的确是胜利的情景,但随着冬天的来临,这幕情景也消失了。

1867 年的冬天,正是失业与贫穷夹攻人们的时候,阿格妮斯已经因工作繁重而精疲力尽,但是病房的患者增加,工作量加大,早就超出她的能力所及。

寒冬来袭,阿格妮斯有 1350 个病人要照护,为了争取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她不停地奋斗,半夜一点还不能就寝,而天不亮又得起床。偏偏此时发疹伤寒开始流行,阿格妮斯自己染上重病,在 1868 年 2 月 19 日去世了。她在临死前对南丁格尔说:“我好累好累!”她的死是一幕悲剧,因为没有人能代替她。

由于护士及身负督导责任的护士大量不足,所以必须由那些态度稳重、受过教育的女士来担任。但在克里米亚战争时的教训表明这是有困难的,那些曾经争论不休的“有身份的女性”和“修女护士”,如今仍旧充满憎恨与不满。

南丁格尔却认为,护士的工作不仅仅是洗衣打扫,不是任何阶层的女性都能够平等地接受护士训练,那些自愿奉献自己的修女护士,在一般人心目中留下较深刻的印象,但是真正需要的是那些受过专业训练、有能力的正规护士。

“得不到报酬又被要求奉献自己、发挥护士的能力,这实在是很不合理的!”她说。“如果要我去成立一个义务的修道院,不如叫我为可领到高薪的护士开一条路!我的原则是,对于各种阶级、宗派的护士, 又具有必要的道德、知识及身体上能适应的所有女性,都应给予她们最好的训练环境。受过训练的人,毋庸置疑地可以升到督导者的地位,这不是因为她们有身份,而是因为她们受过专业训练和教育!”

南丁格尔护士学校的护士,都是具有专业知识,有能力,又受过教育的女性,却也充满了优越感。但是南丁格尔说:“不可原谅的自满, 正是我们护士的最大缺点!”

要引导激发新护士的热情,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她们很容易变成热情的俘虏,过于狂热变得意气用事,感情冲突;甚至有的因为宗教信仰的不同,加上过于狂热,很容易互相争执,这些都不是南丁格尔乐于见到的。

南丁格尔虽然对多项事情力图改革,但她也尽量避免由此引起那些护士的不满而心生反抗。而对于那些反抗的护士,她也从不一味地责骂她们,而是从观念上来纠正改变她们。

她在笔记中写道:“我们的妇女们为什么总是很难觉悟到,开创一项新事业需要智慧,更需要自我牺牲精神。⋯⋯”

进行这种教育在当时的英国是很艰难的。1869 年,她写信劝导一位爱“造反”的护士说:“难道你以为,我是靠捣乱、作对、发脾气成功的吗?我曾被拒于医院门外伫立在雪地里,我在上级命令派遣下率领的护士队却遭冷遇、敌视和刁难,不发给我们口粮达十天之久。这些事情一经解决,第二天我就同制造了这些困难的官员和好如初。为了什么? 完全是为了我们所从事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