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陆军部

维多利亚女王曾在与弗罗伦丝·南丁格尔晤谈之后夸奖她:“她的聪明才智很高,足可担任陆军大臣。”

现在,南丁格尔蛰居勃灵顿饭店,一心操持着皇家调查委员会的工作。朋友们都戏称南丁格尔小姐的住所是英国陆军的“小陆军部”。

南丁格尔的工作负担极重。三个月之前,她还是个虚弱的病人,现在却夜以继日地工作起来。

她不仅操心着委员会的工作,还要亲自起草她个人关于卫生行政领导部门的机密报告。在这样紧张的工作中,她同家里人感情上的矛盾更大大地加重了她的精神负担。

樊妮和芭斯都是感情十分丰富的人,不过,完全不知体贴别人。

当时,她们都住在勃灵顿饭店,南丁格尔小姐可以工作的惟一处所, 是与客厅邻接的一个小套间。樊妮和芭斯在客厅里没完没了地接待宾客,而且她们兴之所至,随时进来,也就打断了弗罗伦丝·南丁格尔的工作。

她们还占用了仅有的一辆马车,弗罗伦丝出门常常得雇车,甚至搭乘公用马车,又慢,又累人。因而每次外出访问医院、兵营或疗养所归来,她都疲惫不堪。而且常常受到樊妮和芭斯的责怪——埋怨她不一起去参加宴会、舞会,等等。弗罗伦丝很明白,她们贪求的不是她的友谊陪伴,而是想借她的声望来达到炫耀自己的目的。

不久,调查团开始召开会议查询证人,她的工作更加繁重。这一年的夏天活像一场没完没了的噩梦,她的小屋子又暗又闷,天空总是那样昏暗、低沉,而弗罗伦丝却执意不肯离开伦敦。

她处于一个特殊的地位,周围工作的同事们自称是“一伙兄弟们”, 而勃灵顿饭店则自然而然地被戏称为“小陆军部”。

是啊,既然女王都认为南丁格尔小姐可以做陆军大臣,那么她的工作场所为何不能称为“小陆军部”呢?

同事们热爱着南丁格尔,他们都亲切地称南丁格尔小姐为“总司令”。

南丁格尔搜集事实材料,字斟句酌地研究结论,并同大家一起拟定发言稿子。她教给锡德尼·赫伯特如何主持好每次会议,并对一个个证词都扼要作了摘记。无怪乎樊妮在给丈夫威廉的信中说:“这些人简直把她的话奉为金科玉律!”

她对人的要求有时有些异想天开。她要求有的同事处事更审慎,研究资料更细致,对于有些不合理的事实情况做出大胆的批评,哪怕在权限范围之外也不要顾虑。只要一切是为了士兵们的利益出发,只要一切是为了更有效地接近合理、公平、效率,就行。

而人们一经纳入她的工作轨道就不可能不着迷。

她对赫伯特的压力则更大。她再三说:“没有他,我是一事无成的。”他的威望,他在下院的权力,使调查委员会终于具有头等重要性。如果南丁格尔小姐能把他调动到这一事业中来,他们的能力将是无

与伦比的。但锡德尼·赫伯特不断地抱怨身体不好。他此时精神不振, 周身患病。其实这就是一场致命大病的先兆。

而南丁格尔小姐此时也是全凭意志带病上阵的,因此对锡德尼的诉苦也就不以为然。

作为一名相当杰出的女性,南丁格尔是以全部身心投入工作的。她自己的身体愈来愈差,但她咬牙坚持,那种顽强的斗志是一个高度责任感的人的特点。

在她的严以律己的作风影响下,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子都会忍住自己的伤痛,努力工作的。因为忍耐和劳动是具有相当价值的行为,而毅力则是极具感染力的。

在南丁格尔白热化的工作热忱面前,锡德尼·赫伯特也不甘示弱。他俩的才干和能力,恰好相得益彰,工作配合十分默契。不过,他俩常常激恼对方,而很少彼此称颂。

仅从锡德尼·赫伯特每次便笺末尾“愿上帝保佑你”这句祝颂中, 才可以看出他俩的友情。而这友情的纽带是十分牢固的。“我们真是完全志同道合”,弗罗伦丝在给克拉琪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他俩的合作真可谓是无敌的。弗罗伦丝勤勉努力,干劲十足,严肃认真,一丝不苟;而锡德尼·赫伯特特别能言善辩,沉着机敏,是个谈判的老手。

他俩配合在一起工作,简直攻无不克。

南丁格尔在日记中记述着:“他是我见到的头脑最敏捷的人,行动又快又准确,而又那么富于同情心。他的谈吐、态度就足以约束那些最难以对付的证人。在调查委员会工作的整个儿时期,从未同任何人争吵或结怨。”

随着调查团工作的深入开展,随着查证会一次次进行,形势发展越来越明显。

他们不可能不成功。

改变英军的生活条件的提案得不到任何答复。

7 月,最重要的一次查证会开始了。这次轮到南丁格尔小姐本人作证了。她是否要亲自出席作证呢?

她又应当如何掌握分寸呢?

锡德尼·赫伯特方面不愿“因挑起争论而结怨”,最后她决定不出席查证会,而只向调查委员会提出一个书面材料,答复了有关问题。

委员们宣读了她的证词,并同意它是结论性的。

委员会报告长达 30 页,逐字逐句引自南丁格尔刚写完的《英国军医部门的效率及医院管理——以及影响士兵健康的各种因素的调查》。这份机密报告原来是写给陆军部大臣潘穆尔勋爵本人的,所涉及范围极广,全部论述热情激昂,至今读起来仍感人至深。

南丁格尔小姐在此文中,把克里米亚战役当作一场规模巨大的军队保健试点,全面分析军医工作对军队素养的巨大作用。后人评论她这部著述是:“从失败中吸取教训而走向成功的典范、全面总结了这支军队如何由于忽视卫生工作陷入痛苦和失败的悲剧:在进行了有效的改革之后,这支军队又是如何恢复到最佳的健康状态,如何提高了战斗能力的。”

她以六个篇章全面检查了克里米亚战役的惨痛经过,最后说:“过去的事,就让它永远埋葬在过去吧!但是,难道我们不应当就此改革我

们的制度,使我们的士兵今后能受到人道一点的待遇吗?”在此书的最重要的章节中,她又详尽地分析了英国军队营房在和平时期极端恶劣的卫生保健状况。她指出,这些状况如此恶劣,以致军队士兵的死亡率总是比居民的死亡率至少高出一倍甚至还多!她愤慨地说:“我们的士兵应征入伍到兵营里去白白送死!”这句话后来成了改革派的战斗口号。对这样一个挑战,任何政府都不敢不予理睬了。

南丁格尔小姐决定暂不向潘穆尔勋爵提交这份报告,因为所有这些意见、看法最终会反映在调查委员会 8 月份的总结报告中。潘穆尔勋爵可能把她的机密报告束之高阁,却压不住皇家调查委员会的调查结果。当然,对委员会的各项建议他是不会爽快采纳的。看来,还得对这头“野牛”施加些压力。

1857 年 8 月 7 日,锡德尼·赫伯特写信给潘穆尔勋爵,以极温和的口吻指出,调查委员会已经掌握的材料肯定会轰动社会,而把政府置于公众舆论的强大压力之下。

他建议政府争取主动,趁报告尚未提交给下院议论之前,赶快采取措施纠正那些亟待解决的弊端。

锡德尼·赫伯特还按照南丁格尔小姐的意见草拟了一份改进计划。计划中规定,由潘穆尔勋爵任命四个具有实际职能的分会,分别负

责:

  1. 整顿兵营卫生状况;

  2. 在陆军部建立统计机构;

  3. 组建一所军医学院;

  4. 彻底改组军医部门。

其中第四个分会,南丁格尔小姐称之为“扫荡分会”,因为改组范围很广,改革派由此可以在彻底清洗的基础上重新开始组建军医部门。 8 月中旬,潘穆尔勋爵正在猎松鸡,被迫南下回到陆军部研究改革军

医工作的问题,这次他“逃脱不掉了”。

经过长时间的磋商之后,终于在“原则上”同意了这一计划。

锡德尼·赫伯特完成了这项任务后,如释重负,马上又到爱尔兰度假钓鱼去了他在写给南丁格尔的信中说:“见潘穆尔之后我轻松了许多, 但我仍很担心你的身体。”锡德尼·赫伯特的这封信还没寄到,南丁格尔小姐由于一直在勃灵顿的暑热中苦熬,健康就完全崩溃了。

她突然对芭斯叫喊起来:“我需要独自一人好好待一会儿,我已经四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她拒绝回恩普利庄园,也拒绝护士看护。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同意去马尔汶就医治疗,但不许别人来打搅她。

她病得很重,大家都以为,这次她活不了了。

南丁格尔,这位以神的召唤而努力奉献的人,在竭尽全力之后,终于陷入了伤病。

亲友们都很担心。

这个意志如此坚强的人,此刻竟完全垮了。她在马尔汶整整一个月卧床不起,脉搏极快,高烧不退,头顶总要用两只冰袋。

直到 9 月底,她才勉强回到勃灵顿自己的寓所。这次陪同她的,又是玛依姑妈。

1857 年 8 月的这次健康危机,的确使南丁格尔小姐的身体从此一蹶不振。

从克里米亚归来之初,她虽然也常常感到疲倦、多病,但如她自己所说,总还有力气“东奔西跑”。

当时,她辞去了一切公职,竭力避开抛头露面,但还可以在家里接待朋友。而这次病后,她除了工作之外,毫无余力旁骛了。

长期生病也给了她一些方便,可以免除很多打扰。

例如,姐姐芭斯提议来伦敦,弗罗伦丝的回答:“⋯⋯刚刚又发作了一次。”

父亲威廉坚持要亲自来看望她,她又说:“常常头痛、心悸、气短⋯⋯”父亲只好退却。

根据玛依姑妈信中说,当时弗罗伦丝·南丁格尔的生命“正处于千钧一发的攸关时刻”,同家里人见面情绪波动的确是很危险的。芭斯和樊妮只好让步,全家到伦敦参加秋季社交活动时,住的是另一家饭店。

南丁格尔疲惫地躺在软椅里,她试图提笔。只要身体状况略有好转, 她就写作。

基于女王和众人的期盼,南丁格尔将她在远征中所遇到的事,以及自己对医疗改革的提议和感想,整理成厚达 567 页的《军医行政的效率》。

这本书以自费印刷,分送亲朋好友和与此案有关的人士。

陆军大臣潘穆尔也曾要求南丁格尔写一本类似于护士工作手册的书,弗罗伦丝·南丁格尔就此写了一本《平时与战时陆军医院护士手册》, 这是早先那本作品的续篇。

接着她又写了《1854 年以来三年间,英国陆军医院之账目明细报告》。

诚如书名,她将踏入克里米亚远征的那一刻所有募捐开支项目一一列表详细记录,这本书仍然自费印刷。分送每一位捐款人,并公诸世人。

在报告书中,并附录克里米亚诸地区战时医院的详细地形图。

这些可能都是她每晚在“巴比伦高塔”的那个小屋中所整理出来的, 如今再重新编排誊写的。

当这本书印行之后,那些信任她,并大胆地把募款交给她的人们, 不但知道弗罗伦丝的行事方针,也明白了自己捐出款项的真正去处,因此都不禁对她处理公事的严谨态度,以及勇于负责的作风感到由衷的敬佩。

她的报告书,引起了统计专家的注意。

1858 年,她制订账目明细表的优异才能,成为统计学会讨论研究的专题。

这一份需要耐心与定力才能完成的艰巨报告,却是弗罗伦丝在垂死的状况下由玛依姑妈陪伴奔走于各地疗养地时所制订出来的。

尽管南丁格尔在养病,但事实上她的笔一直没有停止。病情,没有好转的迹象。

有一次,姐姐芭斯告诉朋友说:“弗罗想用工作来自杀。”

为此,朋友沙谢兰特博士曾写了两封诚恳的长信,劝南丁格尔养病, 但南丁格尔不但予以婉拒,反而责怪博士的不是。

由于她健康情形很差,生命危在旦夕,她希望充分利用仅存的每一

分钟,为世人多尽一分力量,她才能更安心地离去。

因此她绝不肯轻易放弃未完成的工作,反而比以往更加珍惜每一寸光阴。

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健康只有日趋恶劣,终于累得无法起身。她自忖大限已到,于是在 1857 年 11 月 6 日写下遗书,寄给锡德尼·赫伯特。

在克里米亚她曾亲笔写下遗嘱,但此刻她连提笔的力气都已没有, 因此,必须劳动舅舅才能完成最后的遗言。

在遗书中,她仍然无法忘记终身所抱的志向。

等待她康复后建立护士学校的 5000 镑“弗罗伦丝基金”,只好转交圣汤姆斯医院处理,并且希望把父母身后她所得到的大笔遗产作为示范医院的建设资金,并规定其中必须包括图书室、化学实验室、娱乐场、操场等设备。

她把后事交代得非常清楚,现在节录一部分如下: “主啊!我在此听候您的召唤:⋯⋯我高高兴兴,勇敢果决地到斯

卡特里,现在我也要快快乐乐,毫无畏惧地回到您的面前!

大家都知道,派我到斯卡特里是您赐给我最大的关爱,现在您将带我去的地方,是否也允许我从事护士的工作呢⋯⋯”

那诚挚无畏的态度,像一首传奇的歌曲,表达了一个基督教徒对生命负责到底,对使命负责到底的精神。

但“小陆军部”的改革方案一直搁浅。

至此,由于南丁格尔的病重,一切陷入绝望。

这一切,在她的心中或许还有许多打不开的死结,但在她垂死之前, 却念念不忘这一改革方案。

幸而这时家中有一件喜庆大事,把全家的注意力和兴趣都吸引过去了。

前一年夏天,樊妮从勃灵顿饭店写信告诉威廉,有位哈里·维尔尼男爵曾经来访过。这位哈里·维尔尼男爵是金翰群历史上著名的克莱顿庄园的产权人,年 56 岁,鳏居,个子非常高,仪表堂堂,很有贵族气派, 是当时英国著名的美男子。1857 年夏天,这位男爵曾向南丁格尔小姐求过婚,但被拒绝。但此后却经常出入于恩普利庄园,这年冬天又同芭斯产生了感情。1858 年 4 月,他们宣布订婚,6 月在恩普利悄然举行了小小的婚礼。

这样一来,芭斯一心盘算着如何当一个“维尔尼男爵夫人”式的贵妇,樊妮也迷醉在嫁女儿的家庭欢乐中。弗罗伦丝终于过上了安生日子。

这是她一生中最宁静的日子。

她一个人筋疲力尽地躺在勃灵顿饭店的新套房中,相信自己活不了几个月了,周围的人也这样想。

玛依姑妈搬过来与她同住,想使她在临终的日子里心情轻松地度过。

玛依姑妈的女婿,诗人亚瑟·休·克劳,随着也成了弗罗伦丝·南丁格尔的“奴隶”,终日“像匹拉车的马”心甘情愿地(如南丁格尔小姐后来回忆时所说)为她记写备忘录,起草书信,递送报告。⋯⋯

此时,南丁格尔一家人早已吓得躲得远远的。只有玛伊姑妈和克劳, 像庙堂中的两个守护神一样一直守护着弗罗伦丝。

这是一种离奇的、温室育苗般的生存方式,死亡随时都会降临到她头上。

然而,就在这样一种环境气氛中,南丁格尔小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难得坐起来,几乎从不外出走动,而她却更加顽强地工作着。

潘穆尔勋爵在斗争双方所施加压力的左右下,再次在“扫荡分会” 的问题上让步退缩。锡德尼·赫伯特针对这种情况,专门找上门去同这位大臣进行了一次暴风骤雨式的长谈。

谈话后,这位大臣又一次承诺照办调查团所提的四项建议。 南丁格尔也看清了,谁能治服这头“野牛”,谁就是胜利者。

于是,她又想出一个新的斗争策略。舆论从来就是改革者最强有力的武器。她准备发动一次新闻攻势,向社会公布军队内部的腐朽内幕。于是她亲自把已经写好的所有提纲、事实、数字及写作纲要统统提

供给了报界。这些材料她都不署自己的姓名,甚至连她早期写成的小册子《英国军队死亡率研究》——都不是以她个人的姓名发表的。

顺便提一下,这本小册子若不是最先,也是最先者之一,以图表形式显示统计材料的。据南丁格尔本人认为,这种方法是她的首创。

1857 年底,潘穆尔勋爵让步了。

四个分会都在 12 月份成立起来。

第二年 5 月,下院在一阵阵雷鸣般的欢呼声中,通过了一系列的改革决议。

有位合作者写信给南丁格尔,说: “您对增进英国军队的福利和效率所做的贡献超过了任何活着的男

人或女人,感谢上帝,终于让我们都活着见到了您的成功。” 这是一个充满喜悦、充满希望的时刻。

阳光是那样的新; 空气是那样的清; 生命是那样的灵; 一切旧日随水而去; 一切新光随水而来;

一切都在流逝,但成功的胜利如美果一般留了下来。

南丁格尔所在的勃灵顿饭店“小陆军部”的套房整天熙来攘往,繁忙异常,像个蜂房似的。

南丁格尔把自己的寓所稍加布置,添置了地毯和窗帘,她靠在自己的卧榻上接待那些川流不息的高贵的来访者。

克拉琪,巴黎城中的才女和朋友,来看望她了。一位新朋友道格拉斯·高尔顿也来看望她。

高尔顿同南丁格尔还有亲戚关系,他娶了漂亮的玛丽安娜·尼克尔森。

自从当年弗罗伦丝拒绝了玛丽安娜的哥哥亨利的求婚之后,玛丽安娜一气之下就同南丁格尔一家不来往了,现在又同她们言归于好。

只是南丁格尔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去看她,只写去了许多热情的书信。

高尔顿对南丁格尔小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乎每天去看她,或写信问候。

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些重要的事件,与后世的历史发展有密切关系。印度已从东印度公司转由女王政府统辖。

许多来自印度的报告表明,那里的卫生状况糟得令人吃惊。

南丁格尔曾一再敦请政府成立皇家卫生委员会调查处理,这次,看起来她有希望成功。因为负责处理印度事务的第一国务秘书斯坦利勋爵是她的朋友和志同道合者。

但是万没想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即将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