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为下级军人服务

她说她曾见到过地狱。正因为她见到过地狱,她在精神上才与众不同。在她和一般的人间欢乐、幸福之间,永远横亘着斯卡特里医院病房的种种可怖景象。她不止一次地写道:“这些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萦回在她脑际中的,不是医院里千万个死者的亡魂,而是那些严酷

的现实,那些本来可以预防的疾病、可以避免的灾祸。克里米亚战祸中惊人的死伤率是英国军队中不合理军医制度的必然恶果,而这样一个制度却仍然在运转着,仍然在谋杀士兵们,仍然在重复着斯卡特里的悲剧。

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她,而且只有她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拯救英国下级军人命运的责任,就历史地落到她的肩上。

处在这样一个历史地位,她当仁不让,毅然听从了这项光荣使命的召唤。但是,也为自己这种命运黯然神伤了。

由于在战争中相当投入地工作,她的身体经常性疲倦,而查不出究竟是何病。她变得有些暴躁了。

青年时代那种突出的仁爱精神正在消退,头脑却更聪敏,眼光更锐利,意志更坚强,光明磊落、公平处世观念更纯真了。

早年那个多愁善感的女性,在她身上消失不见了。

她身体还疲惫不堪,但在紧迫形势的催逼下,她渴望立即投入工作, 必须趁全国上下对于克里米亚惨剧记忆犹新,赶忙采取行动。但是,她想作什么呢?

潘穆尔勋爵此刻正在苏格兰丘陵丛林中猎松鸡。锡德尼·赫伯特也正在爱尔兰钓鲑鱼。

南丁格尔接二连三地给他写信,赫伯特的回信却直率地说,他认为她兴奋过度了,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她急得像要发疯。

拖延必将误事,鲁莽从事也是徒劳无益的。她意识到,她面临的困难是很特殊的。她身为女子,这已经很不利,而她如今又是举国闻名的女英雄,这就更糟。这两项凑在一起就使她成了当时英国官场决不会吞咽的一个药丸子。

南丁格尔小姐感到,不论她制定什么样的方案、计划、建议,都会被官方拒绝,原因仅仅是由于这一切出自南丁格尔小姐。

因此,作为一种对策,她开始有意识地压低自己的声誉。

她在自己的笔记中写道:“用我的名字大吹大擂,已经给我造成极大的害处。我决不会再以任何方式显露自己。”

南丁格尔的决定暗合中国古人的“韬晦”之策。其含义是:当个人的名声行为会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不利影响,不妨淡化自己的名声,收敛自己的行动,化被动为主动,巧妙地寻求达到自己目的的动作。

南丁格尔深知浮名虚利的害处,所以她不再给出版物写文章,也不再作讲演。相反,她以极大的耐心和由衷的谦逊,一步步地去争取权威人物。

但,时机尚未成熟。她等待着。

终于,神意眷顾,突然在她眼前出现了一个眩目的、意想不到的机

会。

维多利亚女王出巡,驻跸苏格兰巴莫罗城堡。

据悉,女王很有兴趣听听南丁格尔小姐谈谈她的随军医护生活观感,不仅是作为公务,而且作为私人谈话。

机会,终于让有心人等到了。

如果维多利亚女王能够听从南丁格尔的建议,那么,南丁格尔试图改变英国陆军下级军人待遇的计划就有成功的基石。

权力,在正直无私的人手中,会造就许多有益社会进步的事业。 南丁格尔同女王陛下的第一次会见历时约两个小时,这是一次重大

的成功。

南丁格尔住处离巴莫罗城堡不远,同女王御医詹姆斯·克拉克爵士住在同一个院落,而詹姆斯·克拉克正是她克里米亚时代的老朋友、合作者。

在詹姆斯·克拉克的帮助下,南丁格尔多次奉召进出城堡,陪同女王一行去教堂,并数次参加便宴等等。

最重要的是,女王本人数次亲自拜访了她。有一天,女王突然自己一个人亲驾一乘小马车来到南丁格尔的住地,约她出游;又有一天,女王同样意外地到她的住所来,同她一起进茶,进行了“推心置腹”的长谈,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

起先,南丁格尔听到女王要召见的消息时,她高兴地从沙发跳起来。后来,她愈发沉着冷静,将自己收集的一切资料整理好之后,带着自己成熟的计划去拜访女王。

南丁格尔向维多利亚女王建议成立一个皇家委员会,对军队的医疗卫生状况进行科学的调查分析。

但要女王批准成立这样一个皇家机构,首先需有陆军部大臣潘穆尔勋爵的奏章。这当然先要使这位大臣看到这一改革的必要性,而潘穆尔这个人却很难说服。

潘穆尔勋爵有一颗硕大的头颅,一头浓密的粗发,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野牛”。野牛为人虽然正直、高尚,却对公务相当粗疏,办事极其拖拉。

女王特意安排了南丁格尔在巴莫罗城堡同潘穆尔勋爵会面,会商起草奏章的事。

在这里,南丁格尔又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她的耐心、坚韧, 像当年战胜那些醉醺醺的司务长、桀骜不驯的护士和多疑的官僚一样, 又使潘穆尔大臣完全屈服了。

她好像无往不胜,一个皇家机构就要根据她的建议建立起来了。 11 月 1 日,她返回勃灵顿饭店同家人汇聚时,她感到前景是从未有

过的美好。

她为这个皇家委员会草拟了一份名单,一一仔细掂量,竭力使文职与武官保持平衡。锡德尼·赫伯特当时身体已很不好,但在她的一再恳求下,最后只好同意出任该机构的主席。

11 月 16 日,潘穆尔勋爵登门拜访,对南丁格尔小姐言听计从。这次会面中,南丁格尔小姐的主要目的——确定调查范围——也达到了。委员会的调查范围将是全面的、广泛深入的,“应当包括陆军卫生部整个

系统,以及全部英军及国外驻军的保健和医疗卫生现状。”

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原定几个星期内要成立的皇家调查委员会却迟迟未建立起来。一切的努力仿佛在空气中被蒸发了一样。

这次令人痛心的失败,触发了长期以来的积怨,使南丁格尔终于鼓起勇气,向英国政府各部保守势力大胆挑战。

她在自己房里踱来踱去,愤怒之极。

她一方面写信鼓励她的合作者们继续战斗,一方面在冷静思索对策。

她敏锐的头脑终于识破了这位“野牛”的秘密。

她写道:“我们这位勋爵显然是凡人之中最无主见的一个!” 确实如此!

每次南丁格尔小姐费了很多唇舌说服了潘穆尔勋爵实行改革,但他一回到陆军部,那些反对派官员们很快又把他拉回到老路上去。

南丁格尔发誓说:“这件事情不办完,我决不让他安生!”

她同潘穆尔的个人交往仍那样友好,还经常互相通信问候并开些小玩笑。南丁格尔致潘穆尔的信件开头常戏谑地说:“我这个令你烦恼的女子又来了。”潘穆尔大臣则开玩笑地称她是个“专爱惹是生非的家伙”, 而且常给她送来种种他打到的野味。

但到 3 月 1 日,南丁格尔实在忍受不了官僚机构的冷漠无情了。她愤怒地写信给赫伯特:“从今天起,三个月之后,我将公开发表

我在克里米亚工作时期的全部经历和见闻,以及我本人对于改革军队医护制度的基本设想,除非在那以前我得到一个将要进行改革的合理而切实可靠的保证。”

这一威胁果真使“野牛”大臣坐卧不宁。

公众舆论很快支持实行改革,潮流终于转向改革,潘穆尔也不是足以阻挡潮流的人。

5 月 5 日,皇家委任命令正式颁布。一周后,调查委员会成立,并开始工作。

正在南丁格尔忙于此项重大工作的时候,许多热爱南丁格尔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地前往拜访她。

当时在南丁格尔府邸帮佣的老妇人说:“那时的情况,我还记得很清楚,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我整天为了招呼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有的坐马车,有的是步行,什么身份地位都有,还有很多军人, 他们大多是受南丁格尔小姐照顾过的人。不论是健全的或是失去手足、眼睛的人,全都要求见我家小姐。

但能幸运的见到我家小姐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小姐告诉我,如果是为了养老金来找她的军人,就请他们留下纸条,由我交给小姐,她会很快给予答复的。

小姐当然希望能和每个人见面,尽力地为他们服务,但来的人实在太多了,不只是客厅,连院子里都挤得水泄不通,何况我家老爷也不希望小姐抛头露面⋯⋯”

偶尔有一次,人们听说南丁格尔接受政府邀请参加盛会的消息,便纷纷赶往那个集会。他们竟不分青红皂白地围住一位妇女,硬指称她就是南丁格尔。

“请让我摸一下你的披肩好吗?” “请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好吗?”

害得这位小姐百口难辩,不知如何是好!

这件事引发了弗罗伦丝·南丁格尔的好朋友——牛津大学校长—— 写了一封信给她:“从克里米亚回国后,你一直深得民心,如果你有意运用这种声望和本身的才华,恐怕早已是一位侯爵夫人了。”

然而,36 岁的南丁格尔此时根本无心于婚姻,她决心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那些下级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