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风尘》
元曲的思想无论是多么浅陋,人物是多么颠倒,但它也有它两种长处,使得它可以传后,它的第一种长处便是它为纯粹的戏剧,第二种长处便是它为社会的实写。元曲中能够代表这两种长处的便是关汉卿的《救风尘》。
从前谈曲的人总是将曲子分作场上案头两种。场上这种是以排演为目的的,就是我所说的“纯粹的戏剧”。排演既是它的目的,它的曲文自然是偏重于白描,它的说白自然是偏重于通俗了。
我们国内有人说,元曲中的曲文是抒情的,说白是叙事的;研究希腊戏曲的人也是同样的头脑,他们说,希腊戏曲中的合唱都是抒情的。其实不尽然;曲文——合唱——中固有抒情的部分,而叙事与解说的时候也并非没有。希腊的戏曲,我们试拿《亚加曼能》来讲,则这篇戏曲中的合唱诗便有许多是追述往事的;元曲我们试拿面前的《救风尘》来讲,也是一样,因为我们如果将它的说白与曲文分开来,只看说白,看此曲到底是说的怎么一回事,那时我们一定是会失望的。
曲文用来叙事解说,而要不白描,是决不可以的了。我们试看《救风尘》第一折中的赵盼儿所发的一番议论是全折中最精彩的一部分,而它却是用曲文写的;倘若在这种时候,曲文而不能白描(即是不能为听众所了解的意思),则他们将如买椟还珠,索然寡味,毫不能在心目之中明白的看见赵盼儿这个老于世情、语言中肯的娼家女了。
我们再看第三折中的
几番家待要不问,第一来我则是可怜见无主娘亲,第二来是我惯曾为旅偏怜客,第三来也是我自己贪杯惜醉人。到那里呵,也索费些精神。(这是赵盼儿决定从周舍手中救出宋引章时所说的话。)
又看同折中的
那好人家将粉扑儿浅淡匀;那里像咱干茨腊手抢着粉?好人家将那蓖梳儿慢慢地铺鬓;那里像咱解了那襻胸带,不见一丝现胴体。好人家知个远近,觑个向顺,吜一味良人家风韵;那里像咱们恰便似空房中锁定个猢狲,有那千般不实乔躯老,有万种虚嚣歹议论,断不了风尘。
又看第四折中的
俺须是卖空虚,凭着那说来的言咒誓为活路。怕你不信呵遍花街请到娼家女,邓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之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这些段落都是与曲中情节紧有关连的,它们如不是用白描的曲文来写出,则听众将失了线索,减了兴趣,而排演的目的完全失败。
元曲的白描后人群推为元曲的一种特长,殊不知这种特长完全是被情势所造成的。
讲到曲中的说白,自元到清几百年中,我简直没有看见一个例子,能够比得上这篇《救风尘》的第三折(与第四折的一部分)。惟一的证明我的结论的方法是将原文征引下来:
(正旦云)周舍,你来了也。
(周舍云)我那里曾见你来?我在客火里,你弹着一架筝,我不与了你个褐色绸段儿?
(旦)小的,你可见来?
(小闲云)不曾见他有什么褐色绸段儿!
(周)哦,早起杭州客火散了,赶到陕西,客火里吃酒,我不与了大姐一分饭来?
(旦)小的们,你可见来?
(闲)我不曾见。
(周)我想起来了!你敢是赵盼儿么?……好好!当初破亲也是你来。小二,关了店门。则打这小闲!
(旦)周舍,你坐下,你听我说。你在南京时,人说你周舍名字,说的我耳满鼻满的,则是不曾见你;后得见你呵,害的我不茶不饭,只是思想着你,听的你娶了宋引章教我如何不恼?周舍,我待嫁你,你却着我保亲!我好意将着车辆鞍马奁房来寻你,你伾地将我打骂!小闲,拦回车儿,咱们去来!
(周)早知姐姐来嫁我,我怎肯打舅?
(宋引章上,骂了赵盼儿。)
(旦)周舍,你好道儿!你这里坐着,点的你媳妇来骂我这场,小闲,拦回车儿,咱回去来!
(周)好奶奶!请坐!我不知道她来!我若知道她来,我就该死!
(旦)你真个不曾使她来?……你舍的宋引章,我一发嫁你。……
(周)小二,将酒来。
(旦)休买酒,我车儿上有十瓶酒呢!
(周)还要买羊。
(旦)休买羊,我车上有个熟羊哩!
(周)好好好!待我买红去。
(旦)休买红,我箱子里有一对大红罗!周舍,你争什么那?你的便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周舍回家,休了宋引章;宋携休书与赵同逃,为周所发觉,赶上了。周骗得休书,咬碎。)
(宋)姐姐!周舍咬了我的休书也!
(旦上救科)
(周)你也是我的老婆!
(旦)我怎么是你的老婆!
(周)你吃了我的酒来!
(旦)我车上有十瓶好酒,怎么是你的?
(周)你可受我的羊来!
(旦)我自有一只熟羊,怎么是你的?
(周)你受我的红定来!
(旦)我自有大红罗,怎么是你的?……引章妹子,你跟将他去!
(周)休书已毁了,你不跟我去,待怎么?
(外旦怕科)
(旦)妹子休慌莫怕,咬碎的是假休书!
这一段文章自身便是称赞,也用不到我们来称赞它了。
关汉卿是一个戏剧的天才(正如蒋士铨是一个诗剧的天才,杨潮观是一个短剧艺术的天才)。他的天才上引的一段说白可以证实;我又要引一段他对于社会的观察,也可证明他有戏剧的天才,因为凡是有戏剧天才的人皆是眼光如炬能够灼见社会上的一切形形状状的。
娼妓制度的实情,以及为娼妓者的心理,我向来没有看见过有任何文人描写过,写出它们的,并且写的逼真的,惟一文人便是关汉卿,那本写娼妓的书便是《救风坐》。
妓女追陪,觅钱一世临收计。怎作的百纵千随?知重咱风流媚。……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作丈夫的便作不的子弟;那作子弟的他影儿里会虚脾,那作丈夫的忒老实。……我看了些觅前程俏女娘,见了些铁心肠男子辈;便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
俺虽居在柳陌中,花街内,可是那件儿便宜?……
但来两三遭,不问那厮要钱,他便道,“这弟子敲镘儿哩!”但见俺有些儿不伶俐,便说是,女娘家要哄骗东西。……
御园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这等娼优?……
那一千不可道横死亡?那一个不实丕丕拔了短筹?则你这亚仙子母老实头!普天下爱女娘的子弟口,那一个不指皇天各般说咒?恰似秋风过耳早休休!
我们看了这一段文章,觉着既不能诅咒她们,因为她们自有她们的辩解,但也不能亲近她们,因为我们与她们之间隔着一道“猜疑”的鸿沟;我们并且从此看出,猜疑促成了传统的观念,传统的观念与两性中的害群之马也促成了猜疑:这真是一出悲剧,一出极为深刻的悲剧。
我国戏曲中无一可以立于世界悲剧名著之林的则已,倘有,则它便是关汉卿的《救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