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闻一多诗《泪雨》附识

泪雨(闻一多)

我在生命的阳春时节,

曾流过号饥号寒的眼泪,——

那原是舒生解冻的春霖,

那也便兆征了生命的悲哀。

我少年的泪是四月的阴雨,

暗中浇熟了酸苦的黄梅。

如今正是黑云密布,雷电交加,

我的热泪像夏雨一般滂沛。

中途的怅惘,老大的蹉跎,——

我知道我中年的苦泪更多;

中年的泪定似秋雨浙沥,

梧桐叶上敲着永夜的露珠谁道生命的严冬没有眼泪?

老年的悲哀是悲哀的总和。

我还有一掬结晶的老泪,

要开作漫天的愁人花朵。

一多信来,谬奖我的《雨景》、《大雨之前》两诗,并附有他自己的诗两首,《大暑》与《泪雨》。二诗中自然算《大暑》为最好了。就他的这两篇近作,《渔阳曲》,以及《薤露词》中的

也许听着蚯蚓翻泥,

听细草的根儿吸水——

也许听着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一段看来,他近来的进步实在可惊,他的这些诗较之从前的《红烛》诗汇(《小溪》除外)在音节上和谐的多多,在想象上稳锐了不少,在艺术上也到了火候,尤其是辞藻。他的第二诗汇在今夏回国时即将印行,这个第二本诗汇,就上述的诸诗看来,问世之后,一定要在新诗坛上放一异采:是可断言的。

他今夏回国,还衔有一种使命,就是回来主持一种艺术杂志名《河图》的。此刊物的宗旨,据他通询中说,是提倡“文化的国家主义”Cultural nationalism,刊中分文学(诗歌,小说,批评),戏剧(剧本,舞台艺术),图画,书法,服装图案,建筑(包括园亭布置),雕刻,舞蹈,音乐各门,担任稿件的都是游美的人,如诗歌中的梁实秋,小说中的冰心女史,许地山,戏剧中的余上沅,赵畸(他们两位也是今夏回国,拟往京中创造新剧事业),熊佛西,图画中的杨廷宝,建筑中的梁思成,雕刻中的骆启荣以及林徽音,张嘉铸等人,都是些有声望的青年艺术家。

这便是他今夏回国时所携的两种使命。

这两种使命他自彼岸来了时自会宣示出来,如今且让我谈他的《大暑》、《泪雨》两篇诗歌。

《泪雨》这首诗与济慈的

Four seasons fill the measure of the year,

There are four seasons in the mind of man.

一首十四行诗不约而同——一多是一个理想极高可得我们整个的相信的人,所以一般不认识一多的朋友们务必不要因此而向下面去想。《泪雨》这诗没有济慈那诗的

contended so to look

On mists in idleness——to let fair things

Pass by unheaded as a threshold brook

那般美妙的诗画,然而《泪雨》不失为一首济慈才作得出的诗。《泪雨》的用韵极为艺术的:头两段写以前,是一韵,未两段写以后,换了一韵,换的愉快之至。

《大暑》一诗与白朗宁的《异域乡思》诗异曲同工,白朗宁的

he sings each song twice over,

Lest you should think he never could recapture

The first fine careless rapture!

(王宗呁先生批评我此诗的中译,评得一点不关痛痒;殊不知我当时因句法的关系将care1ess一个极有意味的字割爱未曾译出,王先生当时如将此点指出,而责备我的故弄狡狯,那时我真要五体投地的佩服他了。)

虽为《大暑》所无,然而《大暑》全诗中的美妙的描写也是《异域乡思》所要看了退避三舍的。

这种题材上的符合并没有什么关系,它是一件必然的,自然的事实,自古至今,诗人知道有多少,他们的题材大半时候相同,他们的长处只是在解释上,组合上,艺术上各呈异采罢了;后人的批评,也是凭此而不凭彼的。试看英诗中咏恋爱的,车载斗量,简直数不清楚,然而好的恋爱诗代代皆有,也不见有批评上的说,“我们已经有了Spenser:Epithalamion, Lyly:Cards and Kisses, Samuel Daniel:Sonnets,Shakespeare:Sonnets, and Ben Jonson:The Shadow了,我们不要Herrick, Prior, Burns,以及一班别的恋爱诗家了罢”;就是Prior很像Herrick,也非袭取。细心的人自可看出,《泪雨》与济慈的那首十四行诗,《大暑》与《异域乡思》,是不同的。

一多是英诗的嫡系,英诗是诗神的嫡系;一方面我虽极盼他所提倡的“文化的国家主义”成功,而与“爱尔兰的文艺复兴”东西辉映,但一方面我也希望他的诗提起了国人对于英诗的兴趣,而会使荒漠的中国多出了一个漠中草原来。

(载1925年4月2日《京报副刊》一○七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