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绝中的女子
我国各种诗体中提到女子的地方很少。五七言古诗中,除了一些借古代失宠的妃女而发挥自己的牢骚的诗,或是一些讥刺当代或古代的女子的诗外,简直不见有女子的踪迹,五七言律诗中的情形也差不多少。只有五七言绝句中歌咏女子的时候最多;而绝句中咏女子的诗也可分为几类,第一,与五七古一样,是咏古代失宠的妃女的诗,这一类诗的题材不外王昭君,班婕妤等等人,如皇甫冉的《婕妤怨》,王昌龄的《长信怨》等诗是;第二,也与五七言一样,是讥刺女子的诗,这一类诗的题材不外息夫人,杨贵妃等等人,如王维的《息夫人》,杜牧的《华清宫》等诗是;第三,是宫词,这一类的诗分为悲乐两种,悲一方面的如崔国辅的《怨词》,刘方平的《春愁》,乐一方面如王昌龄的《朝来曲》,王建的宫词“太仪前日暖房来”一首等诗是;第四,是忆夫诗,这一类的诗如谢呅的《王孙游》,张仲素的《秋闺思》“秋天一夜静无云”一首等诗是,附于这一类的有一种“思君如”体的诗,如,徐干的杂诗:“思君如流水,何有已穷时?”张九龄的《自君之出矣》:“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等诗是;第五,是咏女子意态的诗,这一类的诗便是我现在所要谈论的。
我所以特别提出这一类的诗来说,而将前四类忽略过去了,是因为第一第二两类浅一点,第三类稀一点,第四类滥一点的原故,——虽然各类中不乏佳作。惟有最末一类咏女子情态意念的诗极其新颖有趣,所以拣它出来谈谈。这一类的诗以五言绝句中的例子为最多,七言绝句中极少,依我所看见的,只有一个好例子:韩吙《新上头》中的
为爱好多心转惑,遍将宜称问旁人。
五言绝句中则这一种的例子下胜枚举,它们在中国的诗坛上实在占有一很有趣味的位置,这一类诗的远祖无疑的是《诗经·国风》中的情诗了,这一些“古典”的情诗大半是当时战国时代的一班无名氏作的;他们衣钵相传,直到六朝的时候,社会的情形与战国时代差不多远,于是这一类的诗便大盛起来(在唐代五绝的促成上,这一类的诗也是很有功劳的);这样,经过了唐宋金元,此类的诗生命不断如缕的延绵下去,直到明代诗学上复古的风气大盛,有王世贞从古诗中将这一类的诗复活起来,于是它们又盛,成了此类诗的发达第二期,与六朝时此类诗的发达第一期前后辉映,令西来的“情诗”船舶在我国诗岛的灯塔上还依稀的窥出有这一点光明照着,并非完全黑暗的。
此类诗的开卷第一篇便是一个无名氏的《乌夜啼》:
孤妆素胆疆行,月不明。落雁风尘荒漠血将军。走不去,柬难寮,似幽冥。更有数堆白骨咽胡琴。
第二首的作者是一个道士,叫宝月的《估客乐》:
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
刘孝威《咏美人冶妆》有这么两句:
上车畏不妍,顾盼更斜转。
又是一个无名氏在他的——或是她的,我考据不出来——《子夜警歌》中说:
恃爱如欲进,含羞出不前。
到了唐代,崔颢有两首《长干曲》是这样: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李端的《听筝》中有这么两句: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金代有元好问生此仅存的硕果:
举头见郎至,低头采莲房。
如今到了明代了。王世贞一人作了四首这种的诗,并且它们都是可以传后的:
折杨柳歌
莫作中女郎,懊佉不可言:大姊得早嫁,小妹得娘怜。
桃花二三月,故爱东风吹:阿母不嫁女,忘取少年时!
那呵滩
郎来如上滩,五步三步留;郎去如下滩,瞥疾不回头。
浮游花
侬作树上花,日日波上红;郎作波上花,浮游无定踪。
清代这一类的诗简直少有,只有吴伟业《古意》中的两句:
侬似衣上花,春风吹不去。
我们看了上面所征引的例子,知道这一类的诗也是分为两种,第一是咏女子意态的诗,第二是艳诗,并且附有一种“郎侬”体的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