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我从上海大学教完英文回来,坐的电车;车上有两个西人“说的是英文,不知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我在他们的对面坐下;但半路之中上来了一个西妇,我便起来让给她带着孩子坐下,那两个西人没有起身让位,还是我这个异国人让的,这也不算什么奇怪,也不讲了,我那时起了身,便抓住这两个西人头上的藤圈;这藤圈本是预备给座满时后上的人抓的,至于我要抓那个藤圈,也是我的自由,别人无从干预;我又没有挤他们。
不料这两个人中竟有一个向那一个骂我作animal“兽”!
那一个抬起头来望我,眼内含有一种怜悯而带轻蔑的表情。
我当时忍着气等他们再说下去,直至我要下车的时候,我就用英语质问刚才那个侮辱我的人:“喂,你刚才所说的animal是指着谁?”
他竟承认了是我,说我不该站在他们的前面!
他既然自己承认,我便教训他了,“Learn you manners better!”
我那刻气得很厉害,无暇观察到我大声呼出的话在同车人的面部引起了什么表情,但那个无端辱我的西人的面部则我看的很清楚,他羞耻,惶恐,而恚恼。我临下车的时候,补了一句大声的话:“中国自有它的古文化!”这时电车已经停够了,开了,我忙着跳下电车,想不到那个西人居然一点羞耻也不顾了,他趁此机会说:“成,你将拖带了下去罢。”
电车已经开去许远了,我当时也急的糊涂了,竟没有法子追偿此第二侮辱。后来一想,这是侮辱名誉与友邦的罪名,我岂不该控告他去?虽说电车去了,我岂不可以追他回来?但我再一想,第一,西人的法庭说不定会袒护西人,第二,同车人各有要事,不见得有人替我作见证,第三,控诉是要堂费(?)请律师(?)的,而我如今的财产总共只有一千钱还不到。控告是不能的了,懊悔与愤怒这时在我胸中狂咬起来,我的念头又转了;虽说这个第二侮辱我没有报复,但他这句话已经使他丧失了人格,他自己的良心可以失灭,别人,同车的人,西人或中国人,总会看不起他的。这使我的热气稍为减退了一点。
奇怪!坐的是头等车,并且也是着的绅士衣服,而居然说得出这种下流的话来;我又毫未冒犯,沾染他。由此看来,外国人对于我们中国人的态度是如何,也可恍然了。从前的时候,还有一班人说,对于中国人加侮辱的西人只是些没有智识的下等社会人;但是现在,拿我所身历的事情来看,可知将我们中国人看作下等动物的外国人是不仅无智识的下等社会人了。并且我是着的绅士西服,英文又是一种极通行——尤其是上海——的语言,而那个外国人竟然当了我的面无端的侮辱我个人及国家!亲爱的同胞们哪!你们回想一回想,这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真是凑巧;我从前再没有看过英文报纸,昨天偏好在我现在所寄居的友人孙君铭传家,他们送过来一份英文报纸,《大陆报》“The pulse of this great city and of China?“此大城——上海——以及全中国的脉搏”。这份《大陆报》便是“上海”某“大学”的毕业生教英文课程时所奉为“课本”的报纸。久仰,久仰!三生有幸,我捧读过它之后,觉得实在“与众不同”,不说别的,只说它的《汽车增刊》,便令人“信余言之不谬”。原来汽车广告上画了一幅插图,图中是一辆“如虎生翼”的“汽车”,车后的远处是几个倒下的“不开通”的“中国人”,车轮下是一条“该死”的狗,坐车的“洋人”惊诧的向车外望,问道,“这是走过一块坟地吗?”“御”车的“中国人”眼睛望着前头一点不转身子飘飘欲仙的安静而骄傲的回答:“他们是志程的石碑!”
与我族类相同的人哪!这又是什么意思?
(载1925年4月11日《京报副刊》一一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