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宁的《异域乡思》与英诗

——一封致《文学旬刊》编辑的公开信

《文学旬刊》编辑先生:

贵刊第六十二期通询中载有一段指摘我的《异域乡思》的中译的文章,我看了它以后,觉得指摘之处很可商量,特上此函,详加讨论。

此诗译时是用的Oxford Book of English Verse选本。我受指摘的四行的原文是

Hark,where my blossomed pear-tree in the hedge

Leans to the field and scatters on the clover

Blossoms and dewdrops ——at the bent spray′s

edge——

That's the wise thrush;he sings each song twice over.

我的译文是

我家中篱畔烂缦的夭桃

斜向原野,树上的露珠与花瓣

洒在金花草的地上——听哪,抓着曲下的枝条

是一只聪慧的画眉;伊的歌总是唱两遍

第一句的梨树我将它改作夭桃,因为想与第三句协韵,正如我将第四句的他改作伊以柔化了画眉一般;将梨树改了夭桃,在我的想象中,并与不改一般,因为它们都是春天的花,——倘若我将梨树改作荷花,或桂花,或梅花,那时候王先生便可以说我是“大错”,我也就俯首无言了。

第二句的and一字大概王先生的诗本中遗漏了,所以他便说scatters一动词并不是联住blossoms and dewdrops两个宾位的,不然,——我希望不是如我所猜想的——便是王先生“的确没有把当时的情景”在想象中看清。我尤其希望,文法书在王先生的手头。

at the bent spray's edge一词句只可以附属两个主位,blossoms and dewdrops与thrush;将此句附属于第一主位,则太平庸了,太不想象了,惟有附属于第二主位“画眉”,才能活画出一只鸟将两脚抓住一根枝条,枝条因鸟的体重而略“曲下”,于是枝叶上的朝露便随此微微的震动而落下了。我诚然不是有博士资格的人,我也不是出大名的人,(虽然几个少数的真诗人,闻君一多,孙君铭传等,真诚的将我看成文友。)但我相信白朗宁复生的时候,他将许我为懂得他这首诗,能够译出“并且听到果园树枝上的金丝雀声响遍了英伦”这两句有音乐性的“诗”来。白朗宁终于不能复生,我终于要来“毛遂自荐”。

王先生拿出我的一首英诗中译来谈,可见得中国还有人知道几个英国诗人;我从前的偏见(中国人只配重译,并且中国人只配重译诗以外的文学;中国人对于诗是盲目的,尤其是对于英国诗,现代诗中最荣耀与古代希腊的诗前后照耀的,是盲目的。)从此可以消灭一点了。

我因为英诗毫未引起中国人的垂顾,在四个月以前的某一个月中趁着高兴接连译成功了Wordsworth:Lucy Gray and The Daffodils,Landor:Dirce and I Strove with None,Keats:Grecian Urn,La Belle Dame sans Merci,and Autumn,Fitz gerald:Old Song,Tennyson:Blow,Bugle,Blow and Summer Night,R.Browning:Pippa's Song,Meeting at Night,and Home-Thoughts,from Abroad,Kingsley:Sands of Dee,Clough:Say not the Struggle Naught Availeth,Allingham:Fairies,C.G.Rossetti:Remember,Yeats: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十八首诗,就中除Kingsley的诗已投《文学》,Miss Rossetti的诗已投《妇女杂志》外,其余的都是投入了《小说月报》,但迄今五月,只登出了四首来,于是我向《小说月报》商量,该刊既然稿件拥挤,不能早日登载,便拿出了Daffodils,Pippa's Song,Say not the Struggle Naught Availeth,and 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几首来,投入周作人先生的《语丝》。

这次我与闻一多,梁实秋,顾一樵,翟毅夫,孙铭传,家嫂薛琪瑛女史诸位筹备一种《文学季刊》,该刊颇有志于介绍英国长短体诗。我个人已动手翻译Chaucer:The Knightes Tale,and Milton:L'Allegro,前一篇是长体的叙事诗,已成百七十行,这次我入上海大学去教英文,就是陈望道先生看见了我的译文而介绍的;后一篇是长体的抒情诗,已成六十行,寄海外的文友闻梁顾翟诸位去看去了。(在此中译的英诗内我自出心裁的地方更多,幸亏它没有被王先生看见——Fitzgerald是死了。)

朱湘二月二日

我近来很少看近来的各种刊物,这一份指摘我的译诗的《文学旬刊》还是郑振铎先生告诉了给我看的。以后有指教我的人望直接函上海大学,并望我的朋友们替我留心一点近来的刊物。——我自己辛苦的挣了几个钱,还要自持生活,养妻子小孩,还债,预备人敲竹杠,买Shakespeare的全集呢,这是我的一大遗憾,因我曾买过一本,但无款付C.O.D.,竟然退还,不能与我的金边印度纸本的Chaucer,Spenser全集以及Milton的全集并卧于我的书堆中了——请我的朋友们稍候,并请能够读诗的诸位读者稍候,因为《文学季刊》第一期中将有我的两篇论Spenser:Faerie Queene,and Milton:Paradise Lost的文。

王先生在《文学旬刊》中所译的《生命的雕像》依了拙意加以更改如下,不知王先生自己,以及有眼的读者们,以为如何(原文可惜无眼福看见):

一个雕(改刻)像的孩儿拿了镌凿站立着,

将大理石块放到(改在)他的前面(改头);

他微闭着眼睛在(此字应删)快乐的微笑,

当安琪儿(此三字应改玄妙)的梦儿掠过他的面前(改双眸)。

他刻梦儿在(改于)这不成形的石上,用了无数锋利(改畅快)的力痕(改锋);

雕像放射出神祗的光华——

他是曾经(此两字应删)捉住了(增那)(安琪儿)的美(改幻)梦。

我们是生命的孩儿(改儿),当我们站立着,

将那未曾雕(此两字应删)琢过的“生命”放(到)我们的“前面”守候到(改着)上帝指令的时候,

生命的梦儿将要掠过我们的(面前)。

如果我们刻画(此字应删)梦儿(在)这棉软的石上啄划用了无数(锋利)的刀(痕);

那超人的美丽将要属于我们的(此字应删),——

我们的生命就是(此两字应改使成了)(安琪儿)的(美)梦。

文成后第二日附注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做的第一篇与人辩论的文章,我向来不赞成演说中的辩论,但这次“莫须有”的罪名加来于我的身上,我是不得不作防御之战了。我向来很少生气,但昨天我是真的生气了;一般餖钉剽窃的人倒没有人来发覆,偏是几个硬里子的志士被人冤枉的牺牲了;此世上一切的事情都是这般,夫复何言。还有一层,我向来是不赞成谩骂的,这次我不自己的袒臂作了一个祢衡。

我隔了一夜,重看一遍我的这封公开信,看我昨天可是有意气羼杂其间——不,一点没有,她,这封信,与我平常安闲时所作的文章一般。

经过了一夜睡眠,我发现我的态度毫未改变,我的心告诉我,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二次与不公平宣战了。我是一个极端主张积极的人,但消极的事情逆了我的愿意而来;临战而走,是谓懦夫,懦夫不是我的本质;我如今在这个地方,向一切不公平挑战,“你们来罢!我在这里。”

文成后第三日附注

说不定王先生会讲“pear与peach字形很像,朱先生闹出近来常闹的笑话来了”;不知我有一个确凿的旁证,王先生的文章是二月二十五日登载的,我前三天即三月二日从郑振铎先生处看到,恰好,一月底二月初的时候我写过一封信给周作人先生,信中附有六首英文诗,都是我自己拿了自己的旧作译成英诗的,它们之中有一首叫作The Musician's Spring,是译的旧作《春》中“乐人的”诗(曾载某期《小说月报》),此诗的原文是:

蜜蜂喁喁将心事诉了,

久吻着含笑无言的桃花,

东风窥窥着偷过茅篱,

蜜蜂嗡的惊起逃去了。

译文为:

Bee,having humm′d his love in peach′s red ear,

Prints his kiss on her silent blushing lips.

——But wind discovers them through gossip hedge,

Amay young bee flees,muttering an oath.

这六首诗也是去年十月间译成的,曾寄北京的朋友孙铭传、饶孟侃、杨世恩诸位看过,前两个月又抄了一份寄给美国的闻一多,郑振铎先生也看过,最近又抄了一份寄给周作人先生,确凿有据,可以证明。

近人有一种习气,就是,一个有名的人所作的文章字字都是圣经,一个无名的人所作的文章字字都是恶札;这是一班浅人的必有的倾向,要勉强他们,也是不能的;但是这么大的中国,难道尽为这一班本性难移的劣者所充斥吗?难道竟没有三数个或一个眼光如炬的批评家来发覆扬微,推倒“名”的旗帜而竖起“真”的赤帜吗?我自己不知究竟有批评的天赋没有,然而我发一个愿心在这里,——并望朋友们常常提撕我——就是,以大公的态度来遍阅一切的新文学产物,不以“名”为判断的标准,也不射有意或无意的暗箭。

我个人的倾向原是在创作与介绍两方面的;但是如今我自身感到了一种兴奋,我的精力是不自己的要分一部分到这方面了。

让我将我这一方面的努力的第一成绩公之天下。便是,上学期考试上海大学中国文学系的“文学概论”,有李君伯昌作有《农村晚景》一诗:

稻儿打完了,

枯草晒在溪边;

黄昏里——

两个孩子赶一群白鹅,

从水田中叽叽的叫进茅舍去了。

这首诗是新诗写景诗中一个极好的例子,擅于写景的康白情先生所作的同性质的一首诗比起它来决赶不上它的自然。但李君有什么资格?一个一年级的大学生。又有方君卓有这么一段批评:

国内创作家很多,好的创作却极少。鲁迅的下层阶级描写比较是好的;郁达夫的性的苦闷的呼声确是人生问题之一;冰心比庐隐清丽,庐隐比冰心切要,然而都是很淡泊的描写,没有鲁迅达夫的深刻动人;落花生叶圣陶很有小说的聪明,却不能捉住人生的根本要点,用力描写,一味支离琐碎,平淡寡味,实在可惜之至。

作得出这一段的人便是一个硬里子的真批评家。但这位真批评家有什么资格?一个一年级的大学生。

唉,资格,资格!天下为了你,不知曲没了多少人了!

听到朋友彭基相说,北大的学生以终身在校中读书,当局不仅不将他们开除——如清华开除了我这个中英文永远是超等上等,没有中等过,一切客观的道德藩篱(如嫖赌烟酒)向来没有犯越过,只因喜欢专读文学书籍常时逃课,以致只差半年即可游美的时候被学校开除掉了一般——并且极力的奖励他们;即如彭基相,余文伟两位我的朋友,又如朱谦之先生,大学教员已经当过了许多处的,而资格只是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一年级的学生。

资格!我向你正式的挑战,我的战具不用许多,我只用近来这几天作的一首诗:

葬我于荷花池水下,

让滑泥作我的殓衣,

在绿荷叶的灵灯上,

夜萤闪它的青辉;

葬我于马樱花底,

永作着芬芳的梦;

葬我于泰山之巅,

长聆听挽歌的天风;

不然,便焚我为轻尘,

洒入初涨的春水,

沐着暖阳,赏着银月,同流往不可知的去处。

资格!不公平!你们不要狞笑!我还未葬哪!我如今才二十二岁哪!我还有四十年来与你们周旋!朋友们哪!一切的叛徒呀!雪莱、Goldsmith呀:请听我的战呼!

“一个开除的学生!”

(载1925年3月11日《京报副刊》八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