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俚曲”与跋
病魔曲
我来同你打一个商量。
不要摆起架子来,闭口
不作声!让我起来;捻亮——捻
电灯。雨停了……你可喝酒?
不?那么,这是“五月花”——抽。
一点了……我该轻轻的讲,——
不是不客气,——你可能够
白天来,夜里让我休养?
要说是那一回你赏光,
我投了巡捕,把你请走,
那也多年了……我不是放
有几十块钱在你的手,
和檀香一样的糖,石榴
一样的?摸着良心,想想!
好像那一回,你何不又
白天来,夜里让我休养?
还有一层,我不是肥羊;
现在更糟……你如其空守
在这里,明摆着是上当!
一碗面,——你想吃呢,没有;
一把椅子,——除非在床头,
你,空着肚皮,情愿坐,躺。
我也该睡了,虽然够受……
白天来,夜里让我休养!
泐话
病魔!涎着脸不必停留……
我不睡好了!拦头一网:
看你可漏得掉!那时候,——
“白天来,夜里让我休养?”
“巴俚曲”便是ballade的译名(与乐府体ballad毫无关系),它是法国中古时代的一种诗体;古今以来,毫无疑惑的,危用(Villon)是这种诗体的“诗仙”。他的许多“巴俚曲”——包含在《大约》(The Greater Testament)与《小约》(The Lesser Testament)之内,——就中有爱国的,孝思的,沉痛的,轻佻的,写实的,滑稽的,那内容的复杂、丰富、浓厚,使他成为法国文艺复兴时代最高越的诗人,实在是名副其实。据我的私见,他在本国诗歌上的位置,比本国文艺复兴后期中“七星派”的领袖,龙萨(Ronsard)的来得高。在他以后,能够继承他的衣钵的,只有一个人,《恶之花》的作者,在作意上。在诗体上,十九世纪的“巴纳先派”诗人The Parnassians里面,也有复活“巴俚曲”这种诗体的。
英国的史文朋(Swinburne)与罗赛谛(Rossetti)都曾经用了美丽的译笔将他的佳作介绍入了英国文学,那个,笼统的讲来,是西方的各种文学内最伦理的。史文朋并且自己也创作了一些“巴俚曲”。
如其新文学,也想走那海之王在文学上所走的“鲸路”,细大不捐,兼收并蓄,以达复杂、丰富之目的,——那么,要是没有各形各色的诗,诗人,由荷马(Homer)到“俳句”作者,由《神曲》到危用的《大约》,它便不能成其为伟大的了。
客观的说,情形是那样。主观的,我觉得,新诗的未来便只有一条路:要任何种的情感、意境都能找到它的最妥切的表达形式。这各种的表达形式,或是自创,或是采用,化成自西方,东方,本国所既有的,都可以,——只要它们是最妥切的。由这个立场来说,我是赞成自由诗、俳句、长短句的创作的。只能说作得并不充分满意,却不能否定外来,古有的表达形式的采用。
复古,——有人自以为说了一句两个字的俏皮话(Mot)。事实是,文学史明白的告诉了我们,维新的发动力便是复古,(海通,那也一样。)欧洲的文艺复兴,不是发动于复古典文学的古么?欧洲的浪漫运动,发源于德国,不是以复“葛西”式建筑的古,复“奥斯欣”(Ossian)古诗的古,复中古时代的文学的古,这三种发动力为它的生命之源泉么?只就英国来说,新体诗中激烈派的女诗人伊狄司·席瑰儿(Edith Sitwell),在《诗与批评》一书之内,是那么的引经据典,一直上溯到了“伊利萨白”时代;爱里阿特(T. S. Eliot),那个第一流的新体诗人,在他的著作中,正是复着十七世纪中“玄学派”诗人的古。
也会有人说,“巴俚曲”这种诗体是格不高的。这还是安诺德(Arnold)的“闳大的文笔”(The Grand Style)那种“木乃伊的脚”在作怪。莎士比呢?安诺德所作的那首《莎士比》十四行,我们总该记得罢?(安诺德自己的诗,比起危用来……不必了,免得人家说是开玩笑;这篇优劣论,是多事。与其拉高亢的胡琴,不如拉幻妙的囊管Bagpipe。)如其“吊死曲”,“美人曲”,“身心交哄曲”,“不自知曲”这些“巴俚曲”的格不高……
“巴俚曲”的妙处便在应用华兹华斯(Wordsworth)所提倡的那种“引车卖浆”的口吻来作一种就中含蕴有活跃的情感的诗。我颇是自愧,比起危用来差得不少,因为这种口吻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能学一点白朗宁(Browning)的口吻。
谐趣诗,在中国,像“乐经”那样,久已失传了。汉代的枚皋、东方朔失传,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不幸。唐代,——只说李杜。李有“饭颗山头逢杜甫”一首诗,据前人说是赝品,我以为不然,“鲁诸生诗”中不也是有谐趣之句么;不仅此,我并且测想,李白是那样的一个个性,谐趣诗一定作得不少,并且一定是全体失传了。杜甫有
醉归应犯夜,
可怕李金吾,
以及
老妻闻我来,
画眉墨狼藉,
这一类的谐趣诗句;与《酒中八仙歌》这一首谐趣诗。
中国人不会笑,更不会微笑;由上面看来,决不是祖先的过错!
(载1933年12月《青年界》四卷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