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的方面
法国哲学有一个反对一切正面东西的否定方面;它是破坏性的,反对正面的现存事物,反对宗教、习俗、道德、舆论,反对法定的社会状况、国家制度、司法、政体、政治权威、法学权威、宪法,也反对艺术。这种思想在德国是以软弱无力的姿态作为启蒙思想出现的。这个方面,和所有的东西一样,也有它的道理。它的实质就在于从理性的本能出发,攻击一种腐化变质的状态,攻击那些普遍的、彻底的谎言,例如攻击僵化了的宗教所肯定的东西。我们所说的宗教,是指对于神的坚定的信仰或信心,不管这信仰是不是对于那种颇有伸缩余地的基督教教义的信仰。宗教所肯定的东西,乃是理性所否定的东西。我们应当把宗教状况与它的势力和权威、与道德的腐化、贪婪、好名、淫佚放在一起来考察,不过需要以严肃的态度。当时的法定宗教, 也和人们的社会关系、法制、政权一样,陷入了一种极为可怕的形式主义, 陷于僵死状态。——法国哲学也同样反对国家。它们攻击了各种成见和迷信, 特别是市民社会、宫廷风气和政府机关的腐化,看清并且揭露了恶劣的、可笑的、下流的事实,使全部伪善以及不义的势力受到了嘲笑、蔑视和憎恨,
① 《爱弥尔或论教育》,第二册(巴黎 1813 年版影印本),第四卷,《萨伏依副主教的表白》,第 215 页以下。
使人们的精神和感情不顾世间的种种偶像,并且对它们发生愤怒。
我们必须认识现实中存在的矛盾。各种陈旧的制度,在已经发达了的自觉的自由感和人道感面前,已经没有地位了;那些从前以人们的相互感情、以意识的浑厚无私为依据的制度,已经不符合当初建立它们的精神了,但它们却要透过新兴的科学文化,仍旧在理性面前充当神圣不可侵犯的律令,—
—这就是法国哲学家们所打倒的那种形式主义。我们必须留意这些作家所表现的情感;我们要看一看他们对于不道德所表示的愤怒。他们的攻击有的是用说理的方式写出来的,有的是用机智的方式写出来的,有的是用常识的方式写出来的,所反对的并不是我们所说的那种宗教。他们并没有使它受到损害,倒是用最美好的词令推荐了它。
这个否定的方面以破坏的方式对待了本身已经破坏的东西。我们好心地责备法国人攻击宗教和国家。可是我们必须对法国那个可怕的社会状态、贫困状况、下流景象心中有数,才能认识这些攻击的功劳。那些假冒为善的人、冒充虔诚的人、唯恐自己的赃物被剥夺的暴虐之徒可以说,他们攻击了宗教、国家和道德。他们攻击的是什么宗教!并不是路德改革过的宗教,——而是最无耻的迷信,教权,愚蠢,出卖良心,特别是在大家贫困的时候浪费和贪图世间的财物。他们攻击的是什么国家!是大臣和他们的宠姬仆妇的最盲目的统治;于是就有一大群小霸王和游手好闲之辈把掠夺国家的进项和人民的血汗看成一项神圣的权利。无耻和不义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道德是只适合于违法乱纪的。我们看到个人在法律上、政治上毫无权利,在良心上、思想上也是同样地毫无权利。
在国家方面,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过革命,他们所希望的、所要求的是改良,不过主要是主观的要求,——希望政府革除弊政,任用能从事改良的正直人员;他们认为应当出现的积极的事情是这样一些:君主应当受良好教育, 大臣应当是正直的人,王公应当俭朴,等等。法国革命是由各种成见的顽梗不化、主要是傲慢、十足的轻率、贪婪逼出来的。他们只能提出一些普遍的思想,对应当怎样办提出一个抽象的观念、想法,——并不能提出实施的办法。但是政府的事务却是发布具体的命令,采取具体的措施,进行具体的改良;这一点他们是没有了解的。
他们针对着这种可怕的混乱所提出的主张,总的说来是认为人人都不应当是门外汉,——不应当是宗教上的门外汉,也不应当是法律上的门外汉; 这样,在宗教上就没有一个教阶,一群与众不同的、选拔出来的教士,在法律上就也没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等级和社会(也没有一个法官阶层),唯有他们认识永恒、神圣、真实、正确的东西,能够命令和支使其他的人;相反地, 人们的常识就有权表示自己的赞同,作出自己的判断了。把野蛮人当门外汉看待,是正当的,——野蛮人正是门外汉;把能思维的人当门外汉对待,是最残酷的。那些人用自己的天才、热情、聪明、勇敢英勇地争取到了这种从事主观认识、洞察、信服的伟大人权。——这是抽象思想的狂热。我们德国人对现存的东西首先是被动的,我们容忍了它;其次,当它被推倒时,我们也同样是被动的:它是被别人推倒了,我们就听它离开我们这里,我们听之任之。
腓特烈二世也曾在德国追随这种文化,这在当时是一个罕见的例子。在德国,虽然流行着法国的宫廷风气、歌剧、饮馔、服装,哲学却没有得到传播;不过法国哲学的许多成分却以聪明的、机智的方式打进了这个上层社会,
许多恶劣的、野蛮的事情被抛弃了。腓特烈二世并没有学过那些悱恻的诗篇, 并没有每天背熟它几句,并不懂沃尔夫的那种粗野的形而上学和逻辑,(他在德国除了格勒特以外能找到什么别的人呢?)但是他懂得那些伟大的、虽然很形式、很抽象的宗教原则和政治原则,并且在情况容许时按照这些原则统治。他的人民并没有什么别的需要;人们不能要求他成为德意志民族的改革者、革命者,因为并没有人要求召开等级会议、要求举行公开审判。他实行了人们所需要的事情,如宗教宽容,立法,司法改良,节约国帑;再也没有什么牛鬼蛇神在鄙陋的德国法律里留下了。他提出了国家的目的,因而废止了所有的特权,废止了德国的各种特殊法律,废止了国内的单纯强制法律。如果假充虔诚的人和假冒德意志精神的人要想中伤他,要想蔑视这种有无限效果的伟大现象,甚至把它贬低为浮夸和恶行,那是愚蠢的;应当是德意志精神的东西,必定是一种合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