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漆园记

《南华》内外篇,大抵发明逍遥之旨。逍遥者,无入而不自得之意也。庄周生季世,为漆园小吏,在嚣烦冗琐中,而见解超脱,不胶于事, 为能极夫逍遥之趣。世儒求其说而不得,乃欲逃无何有之乡,以求所为逍遥者,溺其旨矣。

不佞樗散之材,无当世用,荷上不弃,拔入制科,择为长洲令。长洲于东南最称岩邑,又文明之区,而吴会之冲也。盖缙绅多于邓林,使轺密于鱼鳞,监临众于九牧。簿领丛沓,有如纷丝;胥吏闪幻,有如鬼域。且频年灾青,井邑萧条,而五十万之常赋,要于取盈。其自民而输于官也,如鸡口;其自官辇于京师也,如牛后。令日夜操鞭笞,与疲民从事,犹然以岁课不登见夺饩。大较长洲令见长难,取谴易,不称苦心乎哉?

不佞在职逾年,昕夕拮据,形容凋落,揽镜自照,瘠如枯鱼。家人固疑予之不乐,而予中则无日不逍遥也者。要之,尽吾之心,行吾之事, 毁誉譬诸聚蚊,得失比于梦麀。内无所

营,外无所冀,退食之顷,兀坐此斋,扫地焚香,消遣尘虑,悠然忘其身之楚人也,所居之吴苑也。而乌知令之为我耶?我之为令耶?又乌知长洲之能苦令,而令之能苦我耶?则亦何往而不逍遥也?于是颜其斋曰“小漆园”。因为兹文以记岁月。

看来,作者是庄周的仰慕者。名其斋日“小漆园”,自然是以当年的漆园小吏庄周自况。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从自身的境况中体会到了庄子所谓逍遥的真谛。作者当时身为县令。他的好友袁宏道曾描述过县令的处境:“上官如云,过客如雨,薄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如何摆脱这种苦境呢?作者的办法就是按照庄子的理论,在心理状态上追求物我两忘。作者也确实摸索出了聊以逍遥的办法,那就是忘怀得失毁誉,“内无所营;外无所冀”,随遇而安,无往不适。按照这种办法,作者达到了“乌知令之为我耶?我之为令耶?又乌知长洲之能苦令,而令之能苦我耶”的境界。但是,这样做,真能彻底逍遥吗?还是袁宏道说得透彻:“没证见的是非,无形影的风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尘,往往令人趋避不及,逃遁无地。难矣! 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