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激情
黑格尔很快就适应了普鲁士的风土人情。首都的日常生活同海德堡大不一样,社交面广,活动频繁。黑格尔结交的大都是些显贵,如大臣、枢密顾问以及科学界、艺术界的知名人士。这些交往使黑格尔眼界大开。
但在家居生活方面,黑格尔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一如既往地过着俭朴的生活,虽然他每个季度的收入颇高,另外还有学生的听课酬金和稿费,生活已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宽裕得多。黑格尔依然保持着精打细算的作风。给夫人购买东西的钱,女仆的工资及其它任何一项开支,他都要亲自经手并按项目一一列入家庭帐簿。
黑格尔乐于探亲访友,款待宾朋。我们的哲学家从不愿错过任何一次娱乐机会,倒是人越老越是少不了娱乐。他随时随地可以同人聊起来。他爱听城里的趣闻轶事,谈论起政治新闻总是兴致勃勃。在同年轻的女士交往中, 黑格尔常常有一种舒畅的感觉。青春和美成了他献殷勤的对象,甚至使他产生一种爱慕心情。当然,黑格尔也喜欢结交一些平庸之人,仿佛他的沉思冥想需要由浅薄和庸俗来补偿似的。他对这些人自然也常常怀有仁慈温厚的感情。但是,这一切外表上的随和,决不表明黑格尔是个遇事调和的好好先生。他有自己的判断力,性格中又有果断、坚决的一面。对于同他水火不相容的人,黑格尔常常是铁面无情,难以与他们泰然相处。哲学家发起怒来,总是气势汹汹,暴跳如雷。一旦他认为可恨,他就恨个彻底。
和黑格尔所衷情的事业相比,日常琐事和社交生活就微不足道了。晚年的黑格尔依然保持着对政治的热情,思想中充满了对法国式资产阶级大革命的向往。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以及思想的成熟,黑格尔对待资产阶级革命的热情变得更为持久而平和了,他少了许多青年人的激情与浪漫,多了些成年人的冷静与练达。他不再像年青时代那样,追求革命的热情常常化作青年人的一时冲动(我们还清晰地记得,黑格尔在大学时代与一些同学密友组织过政治性的俱乐部,他们曾一起种植象征自由的“自由之树”, 也曾不顾危险营救过一个流亡的法国雅各宾党人。而且,黑格尔当时的纪念册上,赫然写着“打倒暴君!”“自由万岁!”“卢梭万岁!”等等资产阶级的革命口号)。但是,黑格尔对待法国大革命的热情并未衰竭。虽然他不再像年青时那样将法国大革命形象地比喻为“一次壮丽的日出”,标志一个新时代开始的启明星,然而他也决没有像当时有些德国学者那样,由于害怕法国大革命,而倒向封建贵族一边,背叛自己的信念,急转弯变得保守、反动;也不像有些人那样,因对现实失望而陷入苦闷、沮丧、徬徨,走上了逃避现实、埋头东方古代文化和宗教研究之路,以此来麻醉自己那暂时还算清醒的大脑。世道沧桑,风云流变,时代尽显本色,人人各奔归宿。黑格尔也
愈来愈准确地把握了德国的现实,理解了资产阶级的命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因此,事实上,黑格尔依然是德国资产阶级的理论代表,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的精神领袖。所以,在常人眼里,黑格尔背叛了青年时期的信念,成为普鲁士现存政治秩序的辩护者,政治上趋向完全的保守;而在有识之士眼中,黑格尔则仍然是一位资产阶级的思想斗士,并且不再是让激情统治智慧, 而是一位充满睿智的思想斗士。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一方面以历史唯物论观点彻底批判了黑格尔颠倒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的唯心辩证法;另一方面又忠实于历史,高瞻远瞩,肯定了“德国资本主义行将胜利”的宣告者——黑格尔的功绩,指出:“当黑格尔在他的《法哲学》一书中宣称君主立宪是最高的、最完善的政体时⋯⋯黑格尔宣布了德国资产价级取得政权的时刻即将到来。”《马恩全集》第 1 卷,第 496 页)。
黑格尔的学生、德国诗人海涅也看到了这一点。他在指出了黑格尔及其先辈们的历史性弱点之后,又坚定地主张,德国的哲学教授们同样也是革命的斗士,并且是比法国革命者更为彻底、激进的革命者。因此,法国的革命者,至多才杀死了一个国王,而德国的哲学教授们则改变了一代人的观念。所以他警告那些漠视这一事实的人,充满激情、充满诗意地宣告:在那些摆着琼浆玉液、珍馐美味的席前欢宴的裸体神仙和仙女中间,你们会看到一个女神,这个女神尽管身处于那样一种欢乐和安逸的氛围中,却始终身披铠甲, 头戴战盔,手里拿着矛枪。那就是智慧的女神。
正是因为黑格尔始终怀着革命的热情,所以在他的晚期著作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许多明确肯定法国大革命的语句。像下面这段话就表现得特别突出而雄辩。黑格尔说:“这个(启蒙哲学的)否定方面以破坏的方式对待了本身已经破坏了的东西⋯⋯他们攻击的是什么国家!是大臣和他们的宠姬仆妇的最盲目的统治,于是就有一大群小霸王和游手好闲之辈把掠夺国家的进项和人民的血汗看成一项神圣的权利。无耻和不义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道德是只适合于违法乱纪的。我们看到个人在法律上、政治上毫无权利,在良心上、思想上也同样地毫无权利。”(黑格尔《历史哲学》,三联书店 1956
年版,第 492—493 页)黑格尔用这样罕见的辛辣言语,无情鞭挞波旁王朝, 来为法国启蒙运动及革命发展辩护。很难想象这类的话能出自一个保皇的哲学家之口。
言语是思想的心声,行动是思想的表现。许多哲学史家不仅旁征博引来说明黑格尔的政治态度,而且还屡屡提起这样一件轶事,说明黑格尔直到晚年,内心中一直保持一种对待法国大革命的真实感情:1820 年夏季的一天, 黑格尔在家中宴客。他叫人取来一瓶香槟酒,说要为庆祝今天而把它干掉。在座者不明底蕴,纷纷猜测,因为今天似乎是个平常的日子,没有人诞生, 没有人逝世,也没有人晋升,柏林大学也好,普鲁士王国也好,这一天都没有发生什么惊人的事情。最后,黑格尔一本正经地宣布:“今天是 7 月 14 日。为攻破巴士底狱干掉这一杯!”你看,这位被普鲁士官方重金礼聘到柏林来为官方政治服务的哲学家,竟然要为法国大革命的纪念日庆祝一番!
学者自有学者式的激情。我们只需承认一点:黑格尔始终保持对资产阶级革命的热情,至死未变,这个学究式的人物,以自己更为现实的方式为德国资产阶级革命做着理论上的准备工作。他与他的前辈们一同掀起了波澜壮阔的思想大潮,其影响至今还甚为深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