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拿起飞与《精神现象学》

黑格尔想到耶拿去,并不是偶然的。当时德国的那些大学中,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像耶拿那样活跃的还没有一个。耶拿大学聚集了德国学术界的一大批精英。费里德里希·席勒于 1789 年担任耶拿大学历史系教授,他在这里完成了《三十年战争史》、《关于人的美育的书信》和三部曲《沃伦施泰因》。费希特也于 1794——1799 就教于耶拿大学,他将激进的政治主张带进了大学

校园。年轻的谢林也任职于耶拿大学,并且日渐成为大学生们崇拜的英雄人物和新思潮的领袖。耶拿确实有着供新哲学思想成长发育的肥沃文化土壤。黑格尔在谢林的帮助下,顺利通过就职所必须办的种种手续,于 1801

年 8 月正式成为耶拿大学哲学讲师。

黑格尔作为教员和编外讲师并没有什么格外出色之处。他的讲课绝谈不上生动形象、流畅易懂。他在讲台上就像在家里的书桌前一样,随意地翻翻自己的笔记本,找一找要讲的段落,吸吸鼻烟,又打喷嚏又咳嗽。他低沉地讲着,费劲地斟词酌句,特别是涉及简单明了的事物更是如此。这就给人的一种印象,仿佛这些事物正因为浅显易懂反而使他烦恼。然而一旦突破这些障碍,进入到问题本质时,他便变得从容不迫,嗓音宏亮,双目炯炯发光。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声音、手势和表情,也常常同他所讲授的内容不相称。他并不考虑如何讲得深入浅出,使人一听就懂。人们叫他“木头人黑格尔”。因此,听黑格尔讲课的学生并不多。就是到了后来,耶拿大学听黑格尔讲课的学生,也难得超过 30 人。然而,这些人倒是他的忠诚追随者, 他们不仅崇拜黑格尔,而且深知思辨智慧的奥秘,把自己的老师奉为神明。他的这些学生从不接近、也瞧不起其他学生。在他们眼里,黑格尔是最高的真理化身,是一位圣人。他讲的都是真理,虽然有时很费解,但却是无可辩驳的。和他的天才相比,其余的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微不足道。他们对黑格尔的敬意扩大到他周围最平凡的琐事上。他讲的每句话,他们都如饥似渴地洗耳恭听,并加以解释,探索每个字所包含的意义。

黑格尔经常陷入沉思,忽略身边琐事。前苏联哲学家阿尔森·古留加在

《黑格尔小传》中记述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上课,他心不在焉地提前了一小时,下午 3 点的课,他 2 点就去了。讲堂里听课的是另一批人,可是他没有觉察到,就在讲坛上坐下来,讲了起来。有个学生暗示他搞错了,他压根儿没有理会。按照课程表,这时应该由奥古斯特教授来上课。他来到教室门口,听到黑格尔的声音,以为自己迟到了一小时,于是赶紧退了回去。到 3 点钟,黑格尔的学生都来了,他们好奇地等着,看看他们的老师怎样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黑格尔说:“诸位,感官可靠性是否真正可靠,首先取决于自己的意识经验。我们一直认为感官是可靠的,本人一小时以前对此却有了一次特别的经验。”他的嘴角刹那间浮起一丝微笑,但马上又消失了。一切照常进行。

曾经有一位学生这样描绘过黑格尔的仪表:“容貌端庄⋯⋯一双大眼睛闪烁不定,可以看出他是个内向的思想家。这种眼光使人望而生畏,即使不把人吓退,人家也只能对他敬而远之。然而他说话和气,与人友善,却很得人心,使人愿意和他接近。黑格尔的微笑有一个特点,是我在别人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在微笑时,善意中同时夹着些锋利、尖刻、讽刺的味道, 这个特征表明他有深邃的内心世界⋯⋯我想把这种微笑首先比作穿透重重云雾、照亮一部分黑暗环境的一线阳光⋯⋯”

除了教课,黑格尔还积极参与了哲学界的活动。他先是与谢林一起创办

《哲学评论杂志》。杂志的寿命很短,不久就因谢林离开耶拿而不得不停刊了。这个时候,黑格尔也感到自己具备成长为一个哲学巨人的条件了,不必再追随什么人,去拣别人丢弃的面包了。他开始为自己能在德国哲学界独占一席而写作了。

在 1805 年 5 月写给约翰·海因里希·福斯的信中,黑格尔说自己正撰写

一部叫《精神现象学》的著作。这是标志着黑格尔思想走向成熟、从谢林的追随者一跃而为独立哲学家的一部重要著作。黑格尔把这部著作视为自己青年时代的一次精神探险。

《精神现象学》从写作到出版,对黑格尔来说颇不顺利。开始是由于法国对德国的战争,出版商不能及时收到稿件,以致该书差点胎死腹中。在《精神现象学》的手稿即将完成之际,法军的先头部队占领了耶拿。士兵们奸淫掳掠,动辄杀人。黑格尔的住所也受到了法国人的光顾,但哲学家泰然自若。他发现有个法国人胸前佩带着荣誉勋章,便说,希望荣获军事勋章的勇敢的士兵会尊重一个普通的德国学者。黑格尔用好酒款待他们,终于将这些人打发走。但第二、第三批士兵不断拥来。黑格尔只得考虑逃出耶拿。他把手稿塞进衣袋,躲进了王室代表黑尔费尔德家里。黑格尔借着营地和炉灶的火光, 把幸免于难的手稿整理出来,并写完了最后几页。黑格尔后来功成业就,想到自己在一场大战前夜写完《精神现象学》一书,常为此感到自豪。

1807 年 3 月,《精神现象学》正式出版。人们常把《精神现象学》和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相比,只不过前者用哲学语言,后者用艺术语言;前者是非直观的概念化的叙述,后者则是形象化的描写。的确,浮士德追寻生活意义的漫游和现象学的主角(世界精神)跋涉于真理路途的经历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

《精神现象学》的副标题是“意识经验的科学”,它被当作一个体系的第一部分,即当作陈述认识真理方法的一种敲门砖。马克思把它称为“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

获得真理是所有思想家一生追求的目标。黑格尔也不例外。但他认为, 真理决不是一块现成的铸币,现成地摆在那里,可以不费力气地拿来放在衣袋里。相反,获得真理需要一个极为漫长的不断发展的认识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每一步都是它前一步的继续。各种哲学体系的差异应当被看作是真理的向前发展。这就譬如,花朵开放,花蕾便消失了,而果实结出之后,花朵也便凋谢了。但是各个环节之间相互制约、缺一不可。这些环节构成一个有机的统一,每个环节在这个统一中都是必要的,它们合起来构成一个整体。因而,真理可以被看作既是要达到的目标,又是通向这个目标的道路。

黑格尔明确指出,踏上这样一条道路,最关键的是要有这样一个信念: 即每个要摘取真理果实的人都不能固守自己的观点,而应透过这些观点看到它们所反映的人类精神所走过的历程。只知道现成地去接受仁人智士的真知灼见是不够的,还应去发现这些真知灼见反映了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类精神。思想每前进一步,都意味着将人类精神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也意味着克服了人类精神在某个方面的片面性。这样,人类精神不断进展,不断地将某一阶段自己在某一方面所表现出来的片面性克服掉,最终就必然能达到结合所有长处、自己有无限生命力的人类精神整体。这样,黑格尔就迫使读者

——不是通过华丽的文辞或警言强迫读者,而是通过人类精神发展的连续考察——从最低、最简单水平上升到最高、最哲学化水平;在这条道路上,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主要思潮(如斯多阿主义、怀疑主义、基督教)、主要运动(如宗教革命、启蒙运动),以及主要思想家(如康德)都被我们从人类精神发展角度重新进行了说明。这无疑是迄今任何一位哲学家都想达到的最富于想象力和诗意的构想之一。从这里可以看到与但丁从地狱、炼狱到天堂的游历相类似的景象,它当然也更接近歌德对浮士德漫游世界寻求生活意义

的描写:

凡是赋予整个人类的一切, 我都要在我内心中体味参详,

我的精神抓着至高和至深的东西不放, 将全人类的苦乐堆积在我心上,

于是小我便扩展成为全人类的大我。

由此看来,黑格尔不是让我们享受一种奇观,在我们面前展览人类精神发展的种种成果,而是要求我们重新体验历史上已有过的人类精神成果的种种表现。他要求读者与他一起参与“浮士德式”的事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 人们就像戴着眼罩生活,不会认识到真实世界的真正面目。而一旦在心灵深处去体验人类精神的历史,就立即将对人类精神的认识变成了一种“美的探求”,保持着一种独立和沉思的谨慎态度,也就是一种有兴趣的、偶尔也掺有享受或称赞,而不是那种满怀激情地卷入的态度。以这样的心态对待人类精神的历史,就像浮士德劝戒世人所说的那样:

你从祖先手里继承的遗产, 要努力利用,才能安享。

然而,人们怎样才算很好地运用了人类精神的财富呢?又怎样去促进人类精神的进一步发展呢?黑格尔引进了辩证法,指出了辩证的否定在人类精神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他断定,人类精神发展中每个有限的境界被精神自身潜藏着的否定因素所打破,虽然这种永恒的破坏毫无疑问是悲剧性的,但是它导致了一个更伟大、更完善的精神,因而归根结底有利于获得一个肯定性的结局。历史是罪恶、破坏和邪恶的王国,但自由就是从这些恐怖和人类的极度痛苦中产生并成长起来的。牺牲并不总是徒劳的。这是一个通向拯救和伟大远见的过程。没有破坏和痛苦,就永远不会有这种远见;没有否定,人类就会寻求绝对的安闲,在一种停滞状态中走向灭亡。因此,人类精神永远是在不安宁中,通过自我否定,走向辉煌的。

这样一种辩证的自信,又是一种浮士德追求的精神。请看下列诗句: 我从不憎恶跟你(指魔鬼靡菲斯陀菲勒)一样的同类。

在一切否定的精灵里面, 促狭鬼最不使我感到烦累。

人类的活动劲头过于容易放松, 他们往往喜爱绝对的安闲;

因此我要给他们弄个同伴,

刺激之,鼓舞之,干他恶魔的活动。

靡菲斯陀菲勒在解释否定作用时,又明白地对浮土德说: 那种力的一部分,

常想作恶,反而常将好事做成。浮士德:这个谜语可有欠分明?

靡菲斯陀菲勒:我是常在否定的精灵! 这自在道理,因为生成的一切,

总应当要归于毁灭; 所以最好不如不生。 因此你们所说的罪行、

破坏,总之,所说的恶,

都是我的拿手杰作。

借助这种否定的力量,人类精神在现实历史中竭尽全力,继续自己的征途,并最后在其漫游的终点达到了绝对真理的目标。

毫无疑问,《精神现象学》不是一本沉闷的书,但按照书中对我们所宣示的观点看,它也绝不是一本能引起人的兴奋、有着清晰的美的轮廓的书。作为一本对超高度文化修养之难题和对智力艰深问题进行论述的著作,它又无疑是神奇的,甚至充满谜一般、富有诗意的冲动,定能使不安静的智慧得到暂时的平静。另一方面,从黑格尔思想成长的历史来看,《精神现象学》也无疑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它标志着黑格尔哲学生涯中的一次重大转折,即从谢林哲学的追随者一跃而成为具有独立哲学观点的哲学家。从此之后,这只“密涅瓦的猫头鹰”(密涅瓦是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女神。黑格尔把哲学形象地称为密涅瓦的猫头鹰)振翅高飞了。

但是在黑格尔的个人交往方面,以此书的出版为界,他和谢林的友谊从此疏远、冷淡。黑格尔在以后的哲学活动中像一位冷酷的理发匠,将谢林剃光了头,当众出丑,自己则登上了德国哲学界的王座。对于这样一段有趣的历史事实,海涅曾有如下生动的描述:

“我相信,自从谢林先生企图以智力直观绝对者自居的时候起,他的哲学生涯便已经结束了。现在出现了一个更伟大的思想家,这人把自然哲学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用自然哲学的观点说明了整个现象世界,用更伟大的思想来补充他的先辈们的伟大思想,并把这些伟大思想贯彻到一切学科中去, 从而科学地奠定了它们的基础。这人是谢林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在哲学领域中逐渐掌握了老师的一切权力,野心勃勃地超过了老师,并终于把老师推入黑暗之中。这人就是伟大的黑格尔,德国自莱布尼茨以来所产生的最伟大的哲学家。毫无疑问,他远远超过了康德和费希特。他像前者一样敏锐,像后者一样刚毅。此外,他还有一种构成力的灵魂宁静,有一种思想的和谐。这点我们在康德和费希特那里是看不到的,因为在他们那里,更主要的是革命精神。我们不可能在黑格尔和谢林二人之间进行比较。因为黑格尔是个有性格的人。固然黑格尔和谢林一样,曾为国家和教会的现状作过一些非常可疑的辩护,但这还是为了一个至少在理论上热衷于进步的国家、为了一个以自由研究的原则为其生存因素的教会而作的辩护。并且他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坦白的承认了自己的一切意图。但谢林先生则相反,他在实践的和理论的绝对主义的前室中像小虫一样蠕动,并在耶稣会教士制造精神锁链的洞窑中做帮工;而且他还要欺骗我们说,他是一个始终不变的光明磊落的人。他否认自己的背叛行径,从而在堕落的耻辱之上给自己更增添了撒谎的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