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的冷静
但是,也不可否认,作为理论家的黑格尔,始终在脑袋后面拖着一条庸人的辫子。自从黑格尔成为官方哲学家之后,他在政治问题上就走起了钢丝。虽然他没有与反动的普鲁士政府完全沆瀣一气,但也基本上丧失了当年种植“自由之树”、救助法国革命党人的那种勇气。当时的普鲁士政府实行专制恐怖统治,警网密布,钳制结社言论自由。这些专横也侵入了大学,不惟学生遭到镇压,连教师也受到迫害。一些负有重望而又满怀革命热情的学者, 如洪堡、施莱尔马赫,都奋起抗议。但黑格尔却对此持谨慎的态度,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敏感性问题,不愿招惹是非。
况且,黑格尔本人心中也十分明白他被召来柏林的使命是什么。自费希特去后,柏林大学的哲学教席久已虚位;各地闹事的大学生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学生不满现实,滋生事端。虽然这些大学生没有明确的宗旨,也没有明确的政见,但还是在一些模糊口号的感召下,各自怀着不同的渴望与幻想,甚至是虚无主义的态度,去行动,去制造麻烦。普鲁士政府为缓和大学生们的反抗情绪,才不得不延揽以《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名噪一时的黑格尔以餍众望。政府相信,哲学可以教导人们合理地、有条不紊地生活, 使人们不去做违反常规的事情。而黑格尔的哲学正堪当重任。黑格尔深谙政府的这个目的。所以,他只得将自己对革命的热情化作抽象的的理论思辨, 在日常事务中违心地去承担对国家的职责。自他一踏进柏林始,他就开始了这种双重角色的扮演,在他出任柏林大学教席的演讲中,就不失时机地讲了一番讨好政府的话。他盛赞普鲁士是德意志乃至整个欧洲的文化中心,他说, 人民同君主一起争取独立、争取消灭异族的残酷压迫、争取精神自由的伟大斗争,已经取得了良好的开端;哲学已经逃亡到德意志,而且只有在德意志才能生存下去。
类似的言不由衷的行为,黑格尔在政府的压力下做了不只一次。在公开的场合,在他的讲演和著述中,黑格尔始终不忘他是官方哲学家,须为国家尽义务。1820 年,黑格尔出版了他的《法哲学原理》一书,立即分送阿尔腾施泰因和内阁总理大臣,并附信给总理大臣,信誓旦旦地说,他的全部著述的宗旨在于:“证明哲学是同一般国家性质所要求的基本原则相和谐的,直截了当地说,是同在普鲁士政府与阁下的贤能领导之下,已经取得的和将继续取得的一切成就相和谐的。而我本人作为这个国家的一员,为此感到无上光荣。”
黑格尔的这种庸人态度;甚至越出了政治领域,蔓延至他全部理论活动领域。他对哲学看法的前后变化最为典型地表现了这一点。在他的早期著述
《精神现象学》中,他把哲学比作“闪电的闪光”;可现在,代之出现的是把哲学智慧比喻为一只会做总结但不思考未来的老猫头鹰。这只“猫头鹰” 没有激情,甚至有些悲伤;沸腾的生活抛弃了它的躯体,它断言,世界不可能年轻化。
黑格尔身上的这些庸人气质,备受后世哲学家和哲学史家的谴责。马克思就曾尖锐地指出,黑格尔对普鲁士政府几乎到了奴颜婢膝的地步,他周身都染上了普鲁士官场的那种可怜的、妄自尊大的恶习。
但是,也应看到,黑格尔之所以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庸人的辫子,是事出有因的。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分析,黑格尔哲学的这个特征是由他所代
表的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所决定的。当时德国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远远落后于英国和法国。德国的封建势力强大。新兴资产阶级力量薄弱,先天不足。因此,虽然德国资产阶级也向往革命,渴望在德国消灭封建专制,实现自由、民主、平等、博爱、人道等资产阶级理想,但却没有勇气和力量进行革命。德国资产阶级倾向于妥协改良,倾向于在开明君主制下实现德国政治上的统一、经济上的统一,为资本主义发展开辟道路。所以,德国的革命理论不同于法国的革命理论:法国思想家们自觉地担当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大胆明确地提出自己的革命理论,坚持不妥协的革命原则;而德国的哲学教授们则以极其隐晦的术语,把资产阶级的意志变为理论原则,以思想领域中的活动取代现实中的革命行动。恩格斯不无讽刺地说,德国哲学家是在“睡帽中爆发革命”。
除了上述原因,也不可否认,黑格尔染上庸人气质,也与他个人的品格有关。黑格尔是一位极其现实的人,对世俗荣誉爱恋不已。因此,在思想深处他渴望革命,要求变革,希望在自己的故土上实现自由、民主、人道的理想,甚至时常因这种渴望而满怀激情。但追求世俗荣誉和安逸生活的现实性考虑总能占上风,压倒不时涌出的激情。较之热情的青年时代,晚年的黑格尔确实是一位冷静的哲人。他十分清楚怎样同现有秩序打交道,怎样应付大大小小的官僚,甚至是怎样讨好王公大臣。为了保持世俗荣誉和安逸的生活, 有时也无碍大局地牺牲些原则。这样做在哲学家眼里不过是一种“理性的狡计”,为开辟通向未来的道路而暂时作点牺牲而已。
总起来说,黑格尔对现实的反抗是有分寸的,对现实的妥协也是有分寸的。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决定了他们的代言人缺乏阳刚之气。然而,我们也不能因此而过分地责备他们。因为,我们不止一次地说过,哲学总是它自己时代的产物;妄想一种哲学可以超出它自己的时代,这与妄想人可以跳出自己的时代、跳出这个地球,是同样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