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精神激动
神学院学生的道路通常是从神学院走向教堂,成为上帝恭顺的仆人—— 牧师。但这样一个目标对于黑格尔来说却完全没有什么诱人的地方。这不仅因为他富有哲学家的气质而缺乏牧师的激情,还因为他举止迟缓笨拙,不具备牧师所必需的口才。因此,他希望将来做一名哲学教师。为了这一目标, 他需要在当前一段时间能做些学术上和经济上的必要准备,而这就很自然地使他联想到家庭教师之类的职业。
就这样,黑格尔选择了他的前人康德、费希特所走过的道路——做一名家庭教师。
一个青年学者,如果适逢其会能作为名门望族的家庭教师在富于文化气息的大城市里生活与工作,他的职业和经历就会反过来使他自己受到教育。十分幸运,黑格尔就是这样在两个城市、两个家庭中开始他的职业生涯的。他既教育了别人,也教育了自己。黑格尔任家庭教师的第一个城市是瑞士的伯尔尼,第二个是莱茵河畔的法兰克福。
家庭教师工作花费不了太多的精力与时间。黑格尔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去读书、思考、写作,尽可能地加深自己的修养。年轻的黑格尔仍然保持着对法国大革命的热情,政治问题和政治现实使他着迷。与此同时,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也开始钻入他那硕大的脑袋。他为诸如灵魂在哪儿,神经如何起到感觉器官作用等等问题劳心伤神。但真正使他产生最初激情的却是康德关于人的学说。
黑格尔从康德学说中体会到了人的伟大、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他惊叹康德对人类最终道德目标之秘密的深刻揭示,也为康德对人类的那种挚爱所感动。他充满激情地写道,康德哲学把人类提升到了最高峰。这个高峰高到令人头晕眼花的地步。长期以来,宗教神学统治人的灵魂,它教人自贱自卑, 让人觉得自己不会干什么好事,依靠自身不会有什么成就,结果人们循规蹈矩以至麻木不仁,人扮演着混世魔王之类的角色。康德击溃了这些陈词滥调, 他使人类从沉沦的泥潭中拔身而出。他高估了人类的尊严,赞许人类有可以与天使、神灵相同的自由能力。围绕在人世间的种种谬说连同罩在神灵头上的道道灵光正在消逝。哲学家们正在论证人的这种尊严,民众将学会感受到这种尊严,他们为了在地上建立起人所应有的人间乐园而一道奋斗着。黑格尔认定,处处体现人类自身这样的值得尊敬,就是他们那个时代最好的标志。
黑格尔意欲将这种激情保持下去,并期待进一步将激情化作行动,像谢林一样投入到捍卫人类尊严的哲学运动中。因此,黑格尔明显表现出对人、对生活的哲学把握。他过于重视对自然、对一切事物的美感经历,总希望以一种开阔的精神去消化吸收一切在人本身之外的自然现象。人及人的精神现象所表现出的活力使他入迷,而自然现象的僵化、静止、无生命使他反感、生厌。这一切注定了黑格尔一生必定是一个对“精神”爱恋不已的哲学家。
人们常常提起黑格尔 1796 年 7 月的一次长途旅行来证明这一点。在这次徒步去南阿尔卑斯山的观光游览中,黑格尔写下了一部日记。日记内容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那就是黑格尔对纯粹的自然现象反应迟钝,毫不关心。本来,瑞士的崇山峻岭和终年积雪的原野以及冰川、山溪与湖泊,对身置其中的人来说应该是十分壮观的,易于激起心中的诗情画意。但是黑格尔对此几乎没有一点惊羡和感动的表示。他对巨大的山石和冰块、高峰和冰川无动于衷,对山谷和狭径感到阴郁而危险,对山河倾泻的怒涛声殊觉厌倦无聊。他写道:无论是眼睛还是想象力,都不能够在这些奇形怪状的大土堆上找到什么可以赏心悦目的,或者可以消遣的东西。理性想到这些山岳的恒久性,或者看到人们称之为巍峨崇高的风貌,也没有发现一点什么可使它铭记不忘, 使它不得不表示惊讶或赞叹的。凝望这些永远死寂的大土堆,只能使我得到单调而拖沓的印象。
年轻的黑格尔全神贯注于精神生活,阿尔卑斯山岿然不动的庄严景象引不起他的兴味。他所追求的既不是寂静,也不是安宁。如果他在大自然中能找到某种和他的渴求相应的东西,他才会去亲近自然。他看到赖兴巴赫瀑布时的心情就是这样的。那里的一切都处在运动中,眼前呈现的总是同一景象, 同时又总不是前一刹那所呈现的那种景象。他留下了这样一段关于急流之溪的话:浪花悠闲自在地坠落飞舞,颇有可爱之处。由于看不到一种权威,一种伟大的力量,任何受压抑的想法、关于自然不得不做的事情的想法就显得极为遥远,而生命始终在分解、跳跃、不是聚成一团,而是永远活跃地运动, 倒是使人想到这简直像是自由的玩耍。每一朵浪花、每一个泡沫的永恒变化, 它们始终牵引着我们的视线,不允许我们的目光在同一方向上作瞬间的停留,所有力量、所有生命都陶醉于自然的咆哮奔流中。
十分清楚,黑格尔毕生爱好为人所掌握并加整顿过的大自然。晚年的黑格尔欣赏荷兰的肥沃牧场、蒙麦特里的花园、多瑙河谷地和海德堡的郊野。未曾开发的荒芜的自然使他兴致索然。只有在自然上发现精神的印记,才能使黑格尔兴奋起来。他真正亲近的不是自然,而是精神。他立志要完成“给无生命的自然安装上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这样一个神圣的使命。当他发现康德哲学的真谛时,心中产生一股不可遏止的精神激动。这种对精神一往情深的感情注定了黑格尔必定成为德国古典哲学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