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系谱学

黑格尔体系的最后一个阶段是哲学。在这一阶段,精神的自我发展达到了顶峰。黑格尔学说达到顶峰之际,也就是宣告自己哲学终结之时。

当然,黑格尔本人并没有把发现绝对真理的功绩归因于自己的天才。我们的哲学家极为谦虚地把自己的哲学看作是精神自我认识的漫长过程的最后阶段。

为了更好地阐明自己的观点,黑格尔在他的哲学观和哲学史观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对后世影响颇大的思想:哲学史本质上就是哲学。虽然就每一个存在过的哲学形态来说,哲学大都是以逻辑推演方式显现出来,而哲学史则是以历史经验的方式展现出来,但在内容上,无论是现存的哲学形态,还是哲学史,都是以人类所追求的那个绝对真理从低级到高级、从抽象到具体的发展为考察对象的,因而二者是一致的。这也就是为后来哲学家所熟悉的哲学中逻辑与历史一致的原则。我们现在就来分析黑格尔提出的这个原则中所包含的那些不朽的真理成分。

哲学史是真理发展史。哲学史上出现的各种哲学体系都是真理发展长河中的一个必然阶段,也是人类所渴求的那个绝对真理自我认识的一个阶段。因此,黑格尔严肃地指出,哲学史就是人类精神从自身内部必然产生的前进运动。那种认为哲学史不过是死人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中,各种哲学相互争斗,你来我往,不是我征服你,就是你征服我,最后留下来一堆枯骨僵尸的观点,是错误的。以往的哲学家并不是横尸于哲学战场上的牺牲者,相反, 他们是一些从事理性思维的英雄、斗士,他们一个比一个更深入地探究事物、自然、精神的本质,殚思极虑,竭忠尽智,为后代发掘最贵重的珍宝,即人类理性认识的珍宝。他们的哲学思想是串在理性发展之路上的盏盏明灯。

古希腊大哲泰勒斯是首先点燃理性明灯的人。在黑格尔眼中,泰勒斯称得上真正无畏地运用人类最高智慧,勇敢探究绝对真理的英雄。黑格尔讲了有关泰勒斯的这样的一件轶事:有一次,泰勒斯仰头观望星辰,专注于星象的奇妙,苦思着天象的奥秘,不小心掉到了大坑里。人们就嘲笑他说,哲学家泰勒斯可以认识天上发生的事情,但却不能看见自己脚下的东西。对于这种讥讽,黑格尔同样也给予尖刻的嘲讽。黑格尔说,只有那些永远躺在坑里, 从不仰望高处的人,才不会掉到坑里去。而哲学家则是永远仰望高处的人。

所以,哲学家有时很像阿拉丁(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故事》的主角),为了探究真实,由好奇心驱使,也会不小心掉到一个黑暗的洞穴里。但哲学家不是蠢人,他们会在黑暗的洞穴中,找到那神奇的“阿拉丁神灯”。像上面提到的先哲泰勒斯就曾利用自己的智慧还击过讥讽者。他利用自己丰富的天文学知识预见了一次橄榄丰收,于是提前租下城里所有能到手的榨油坊,等收获季节一到,再按照自己定下的价格转租出去,从中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以此向讥讽者显示,哲学家只要想赚钱,就能够赚钱。哲学史上像泰勒斯这样的哲人大师还有许多。像苏格拉底、柏拉图、斯宾诺莎、康德等都是一些甘愿为人类的理性事业献身的哲人大师,他们的言与行也因此成为全人类分享的财富。

当然,在哲学通向真理的路途中,也存在着撞击,甚至可以说是斗争。旧的哲学不断被新的哲学所代替。任何一种新的哲学学说都要求驳倒过去的一切,要求占有真理,这当然无可非议。使徒保罗对安纳尼亚说:“看吧!将要抬你出去的人的脚,已经站在了门口。”迄今为止的经验表明,这句话用在那样一些哲学体系上也是贴切的:“瞧着吧!将要把你的哲学驳倒并排挤掉的那种哲学不久就会来到,正如它对于其它哲学并没有姗姗来迟一样。”但是,没有一种哲学学说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相反,历

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每一种哲学体系总会以被扬弃的状态继续存在着。哲学发展中,后面出现的哲学学说不仅是必然地从前一哲学学说中脱颖而出,而且还在吸收了前一哲学学说中有价值成分之后,又加以发挥拓展。在哲学史中, 传统好像一根神圣的链条,把现在同过去联系起来。哲学史不是一尊不动的石像,而是一股越汇越大的洪流,纳百川入大海,生气勃勃,气势恢宏。

黑格尔执着地坚持这股洪流的目标是朝向纳百川于自身的绝对精神之真理大海。他将每一时间出现的哲学都看作是这股洪流中的浪花,或者说是波涛。譬如,现存的展示精神完善真理形态的哲学体系(黑格尔自诩是自己的哲学),是从“存在”开始的,哲学史也是从爱利亚学派的“存在”开始的。在此之后,哲学体系中出现了“生成”范畴,哲学史上就出现了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哲学,达到了“生成”阶段。哲学史中的每一种哲学就是这样扮演人类精神走向辉煌顶点的帮手,以特定方式表现哲学最高真理在某一历史时期所把握的真理的程度。

由此也就引伸出另一个观点,即可以把哲学史的发展过程看作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不断前进过程。哲学史作为人类精神认识自身本质、真理的历史,必然是这样一个过程。可以断定,历史上那些最先出现的哲学,是最贫乏、最抽象的哲学。在哲学发展过程中,每一种后起的哲学都扬弃先前哲学的形式,对其主要原则作进一步规定、发挥、拓展,从而丰富和发展了先前的哲学。最晚出、最年轻、最新近的哲学就是最丰富、最发展、最深刻的哲学。例如在讨论辩证法发展问题时,黑格尔首先指出“爱利亚学派是辩证法的开始”,然后又探讨了辩证法在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那里的发展,着重指出他们对爱利亚学派辩证法思想的发展。他赞扬赫拉克利特“有与无的同一”、“万物皆变”、“对立统一”等问题的探讨;他非常重视柏拉图对存在和非存在、动和静、同和异、一和多、有限与无限等关系的探讨。而在近代哲学中,他特别重视斯宾诺莎和康德对辩证法的发展,指出,斯宾诺莎揭示了思维和存在、有限和无限的辩证关系,而康德则发现了理性中必然潜藏着矛盾,从而达到了辩证思维较高的一步。由此可见,人类精神的自我认识

通过各个时期的哲学以及各个时期哲学间的演进,由片面到全面,由浅显到深刻,由低级到高级,不断丰富自身。最后的哲学因此必然包含先行的一切哲学,是一切先行哲学的产物和成果。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黑格尔不仅注意到哲学史上各种哲学所串成的统一链条,而且还注意到链条中每个环节对其周围环境的依赖性。在这一点上,也是前无古人的。黑格尔特别强调指出哲学是它所代表的时代在思想中的表现,它总是特定时代和特定民族的产物。也就是说,任何一个哲学体系都是它那个时代的哲学,它只能满足那适合于它的时代的要求和兴趣,并且受它的时代的局限性的限制。所以,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既不会出现柏拉图学派,也不会出现亚里士多德学派;既不会出现斯多阿主义者,也不会出现伊壁鸠鲁主义者,充其量只会出现他们的后裔。要复兴这些体系,或重建这些主义,无异于要一个成年人重新变成小孩。因此,对任何一种哲学学说,都要历史地具体地评价,决不能用我们现时代的思想方式去改铸古代哲学家。然而,十分遗憾的是,黑格尔自己却没有做到这一点。他本人不仅常常

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剪裁历史上的哲学,以便适合自己思辨地构造体系的需要,而且还狂妄地声称他本人的哲学体现了绝对精神最高最完善的精华,因而是绝对真理的体现。可以说,绝对精神从古希腊出发,步履蹒跚,跨越东西半球,穿过 2500 多年的时间,最终在他的哲学中完成了崇高使命。绝对真理实现了,哲学的历史使命终结了。黑格尔颇为自负,洋洋得意,用胜利者的口吻说,你们看,绝对精神劳动得多么懒散,多么迟缓啊,要这么长时间才能达到自己的目标。但万幸的是,绝对精神历经这一长长的漫游,终将所有有关绝对真理的信息传递给我们,并明白地显示出自己崇高的本性。黑格尔借席勒诗句这样诵唱。

伟大的造物主感到孤独无友是它的缺陷, 于是它就创造出众多的精神,

作为它的圣洁性的圣洁表现。那最高的本质是无双无对的, 从整个精神世界的杯中,

涌现出它本性的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