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名之下的哲学家

结束了对黑格尔艺术王国和宗教王国的巡视之后,让我们再着一看黑格尔的世俗生活,放松一下由于过分专注而绷紧的神经。

柏林大学不仅给了黑格尔巨大的哲学声望,同时,哲学家在经济上也变得从容优裕了。黑格尔打算从教学和哲学研究的苦心经营中放松一下,于是他从 1819 年到 1822 年作了几次大的旅行。1822 年,黑格尔旅行的目的地是荷兰。这次旅行,他借口为改变健康状况,需要换一换环境,向政府申请了一部分旅行费用。这是黑格尔的一次较大的旅行。让我们跟着哲学家一起测览欧洲的景色吧!

哲学家的第一站是马格德堡。在这里,黑格尔偶然发现了著名的卡诺将军就住这儿。这位法国科学家和革命家,曾经被拿破仑晋升为伯爵的执政内阁的陆军部长,此时正在警察的监视下,在德国的这个小乡镇了却余生。黑格尔的拜访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1822 年 9 月 16 日拂晓,黑格尔到达不伦瑞克。哲学家一到那里便漫步市区,参观了一座博物馆,晚上观看了一场拙劣的喜剧。夜间继续赶路,在旅途中又迎来了一个黎明,勃兰登堡行政区的单调的平原换了一幅绚丽多彩的风景,使他不禁想起故乡斯瓦比亚。黑格尔在卡塞尔城逗留了两天,观赏了市容和城郊,包括图书馆和美术馆。在美术馆里,最优秀的展品已被拿破仑劫走,送给了他的第一夫人约瑟芬,而她又把它们卖给了俄国皇帝亚历山大一世。战争虽已结束,这些名画却没有完壁归赵。哲学家对所剩的藏画也很满意,认为这里的画都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尤以荷兰画家们的作品为最。

从卡塞尔,黑格尔到达马尔堡,沿莱茵河向波恩和科隆进发。一路上, 他参观教堂和美术馆,饱览莱茵河沿岸的美景。9 月 28 日,黑格尔游览了埃森城,他首先走进了摆着查理大帝的大理石御座的大教堂。在这个御座上有32 个皇帝登过基。哲学家为了开心,忍不住也上去坐了一下。导游给黑格尔

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查理大帝死后 300 年曾被发现头戴皇冠坐在宝座上,一

手拿着皇笏,一手拿着标志皇权的宝球。哲学家还花了 6 个小时参观了一个私人藏画室。

旅行的终点是布鲁塞尔。在那里,黑格尔同他的学生、朋友梵·格尔特会面了。荷兰人民生活康乐,道路和城市整洁美观,给哲学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一次郊外的远足中,黑格尔到了滑铁卢。在一封信中,哲学家怀着复杂的心情写道:“我在这里看到了这些永远值得纪念的旷野、山丘和地点, 特别引我注目的是那一片莽莽的高地。站到上面环顾一番,可以眺望到几里路远。这儿就是拿破仑这位沙场宿将登基的地方,他也是在这儿丧失他的王位的。在炎热的中午,我在这一带跑了三四个小时。这儿每一个土堆下面都

埋葬着不屈不挠的勇士。”尽管到了晚年。黑格尔仍然保持了年轻时对法国革命的同情和支持,而拿破仑又一度曾是哲学家的世界精神的体现者。

出布鲁塞尔,黑格尔又浏览参观了根特、安特卫普、布雷达、海牙和阿姆斯特丹。五花八门的见闻,层出不穷的观感,使哲学家百感交集。因此, 当黑格尔离开令人心旷神怡的荷兰回到柏林后,他一点也不觉得轻松愉快, 反倒累得精疲力尽。

此时的黑格尔已经是 52 岁的人了。生活的磨砺和学术研究的艰辛,已销蚀了哲学家的青春。为了使我们对晚年的哲学家有一个感性而具体的了解, 这里引用曾听过黑格尔讲课的大学生海因里希·霍托的描述,哲学家给他的第一印象是这样的:“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桌旁,正在一堆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书籍和稿纸里焦躁地搜寻什么。早衰的身躯已经弯了下来,但仍不减当年的恒心和毅力;灰黄色的睡衣随便从肩头披下来,顺着蜷缩的身体一直拖落到地上;从外表看去,既没有什么可敬的高贵气派,也没有什么动人的文雅风度,而在整个举止言谈中引人注目的,不外乎见重于古代平民的那种坦荡胸怀。他的面貌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永远难忘的。整个脸庞苍白而憔淬,仿佛死去似的耷拉着,一点也看不出摧枯拉朽的激情,却反映出一个日夜沉默劳动的思维的全部过去;怀疑的苦楚、汹涌思潮的激荡,似乎并没有破坏和遗弃这 40 年的思考、探求和发现;只因不断地渴望把有幸发现的真理的幼芽培育得更丰富、更深刻、更精确、更不可抗拒,他的额头、脸颊和嘴角才布满了皱纹。每当这种神智朦胧时,他的容颜便显得憔悴不堪;一旦神智清醒过来,则又表现出一种对事业一丝不苟的严肃态度。这一事业本身是伟大的,只有通过艰苦的劳动,才能取得圆满的进展,而他长期以来正是以这种严肃态度默默地埋头于这一事业。整个头颅长得多么端庄,鼻子、高高的虽然有些凹陷的额部、沉静的下颏长得多么尊贵啊!⋯⋯这个怪人刚从荷兰旅行回来,只知道滔滔不绝地大谈城市的整洁、乡村的优美富饶,大谈辽阔无际的绿色草原、畜群、运河、高耸的磨坊和便利的公路,大谈艺术珍品和舒适讲究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我们的哲学家!不用再多描述,这位哲学巨人的形象已经生动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虽有些衰老、却充满睿智的人,他以他的思想、他的追求真理的勇气,不断赢得人们的敬重和崇拜。

在柏林的讲坛上,黑格尔的口才仍然谈不上出色,这是他在青年时期就存在的缺陷。随着哲学探讨的深刻,黑格尔的每次讲课都像春蚕吐丝那样, 虽然历经表述的痛苦折磨,但最终总是把真理捧到听众的面前。这大概算得上是思想诞生的痛苦吧!不过,他的讲演仍著称于世,这不在于词藻华丽, 而是由于内容深刻。那种晦涩难懂的讲课方式在他青年时代,曾使这个初出茅庐的讲师因之受到责难。而今他已接近荣誉的顶峰,这种讲课方式在听众的眼里便成了思想伟大的标志。这种思想是不适应普通语言的规范的。无论黑格尔讲课怎样,他的名望已超越了德国的边界。有一位叫做基里耶夫斯基的学生在一封家信中给他的继父写道:“亲爱的爸爸,如在莫斯科买不到黑格尔的哲学全书,您就订购吧!这里面可以找到许多有趣的东西,那是所有最新的德国文学加在一起也不能提供给您的。这部书虽说难懂,但却值得一读。”这位写信的学生,在初次听黑格尔的课时并不特别感兴趣,他甚至把听课当作受罪,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黑格尔那近乎折磨人的讲课方式。但是不久,黑格尔的哲学课就以深刻的思想力量征服了他,并且使他成了黑格尔

的热心听众。

谈到黑格尔在柏林的生活时,我们不能忽略他和法国学者库然以及德国的文学大师歌德之间的友谊和往来。

库然是柏拉图和笛卡尔著作的出版人,是一个达到了现代理论哲学水平的法国人。1817 年,黑格尔在海德堡时就开始了同库然的友谊。尽管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告诉库然,德国当代的三位伟大的哲学家是雅科比、谢林、弗里斯,但是库然对他们的哲学不以为然,倒是和黑格尔一见如故。当他和黑格尔结识之后,整整和我们的哲学家作了两天的长谈,并在回家途中又在海德堡黑格尔那里逗留了 3 个星期。库然感到从黑格尔那里得到极大启发, 从内心深处对黑格尔充满敬佩。他不精通德语,因而阅读《哲学全书》比较费劲,但他在别人帮助下不断钻研,并且时常亲自请教黑格尔。不过,首先是政治信念的一致把黑格尔和库然连结在一起。库然曾说,他在世界上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同他的观点是如此地吻合。他们都高度评价法国大革命, 对这一重大事件充满兴趣。

1824 年,库然在德国被捕了,罪名是与大学生协会会员有勾结。据称,

他曾于 1820 年在巴黎同德国两名教授和一名商人从事颠覆活动,建立罪恶关系。尽管这样,黑格尔并不怀疑他的朋友的清白无辜,认为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并且亲自给内政大臣写信请求帮助。黑格尔表白说,只要库然一天没有被判罪,那么他以前对库然产生敬意和印象将持续下去。1825 年库然被无罪释放了,并且带着黑格尔的一封信前去魏玛拜访歌德。

歌德成名于黑格尔之前,在德国人的心目中他早就是一位文学大师。不过,即使这样,黑格尔的哲学仍使这位德国近代文学大师钦佩不已。歌德曾给黑格尔写过一封恭维备至的信函称:“唯愿我还能做到的一切同您已经开创和建立的一切密切相投。”黑格尔给歌德写了一封同样恭敬的信:“如果综观一下我的精神发展的全过程,就可以看出它同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请您把我称作您的一个儿子吧;我的心灵为了抵抗抽象化,曾经从您那里获得增长力气的滋养,并在它的航程中以您的形象为灯塔。”

1827 年 10 月,黑格尔在结束了对巴黎的拜访之后,返回德国。这一次, 黑格尔要在归途中专程去魏玛拜访歌德。黑格尔在书信中描述了他对歌德的印象:他十分强壮、健康,一般说来,是个年老而又永远年轻、比较沉静的人。他还是一个赋有天才和旺盛精力的伟人。关于这次两位伟人的会晤,歌德的秘书彼·埃克尔曼也写道:“黑格尔来了,受到歌德本人的隆重接待, 尽管他的哲学的若干成果并不特别投合歌德的口味。为了对黑格尔表示敬意,歌德这天晚上举行了一次茶会。”

在我们今天看来,黑格尔与歌德的相投,最大的原因在于他们对同一个理论问题的兴趣,即如何认识有机整体。黑格尔的处理方式是哲学性的,运用他的辩证法,在使概念不断具体化的过程中达到对自身不断发展的有机体的认识。歌德则将解决问题的可能性诉诸原始现象说,认为人们能够在个别中发现一般,在现象中发现本质。

歌德曾赠给黑格尔一个用波希米亚玻璃做的黄色酒杯,里面嵌有黑色丝织品,阳光一照,玻璃就呈现蓝色。歌德认为这个现象证明了他的颜色学说, 并且随杯给黑格尔写道:“原始现象向绝对精神致意。”

在此我们看到,两种不同的理论紧紧拥抱在一起了。

黑格尔的哲学成了德国的时髦,他的名字在德国众口皆碑。1826 年 8 月

27 日,黑格尔迎来了他一生中最为风光的生日庆会。整个一天,熟人、朋友、官方人士前来为哲学家道贺的络绎不绝。寿筵设在新落成的“菩提树下”饭店,就座的有黑格尔的学生以及许多艺术家。一位雕刻家在席上为黑格尔雕刻半身像。大学生代表团奏着乐来了,献上一个银杯,上面刻着:“伟大的导师惠存。感恩不尽的学生敬赠,1826 年 8 月 27 日。”黑格尔致了答辞。

接着人们朗诵贺诗。由于 8 月 28 日又是歌德的诞辰,所以人们一直将欢宴推迟到午夜,然后大家举杯共祝歌德和黑格尔健康长寿:

一尘不染,与世无争。情同手足,浑然一身。

够了,这一切已经足以说明我们的哲学家以一种什么样的情态君临德国哲学界,像高空的明星一样为众人所仰慕。还是让我们回到哲学家展示给我们的那些深奥的思辨领域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