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帽中的革命

现在,让我们具体到黑格尔的政治学说,看一看这位哲学大师,是如何在睡帽中爆发革命的。

《法哲学原理》是一部最能反映黑格尔性格的著作。翻开这本书,序言中的一条警言——“凡是合理的就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 首先就足以让我们领略到黑格尔的观点隐晦、模糊、多义的性质。革命人士和保守人士同样地能从这句警言中感受到某种暗示。革命者依照对黑格尔哲学的理解,依照黑格尔辩证法的革命意义,自然相信,现存的事物并不一定是现实的事物。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惯于把一时的兴致、错误、邪恶等等称作现实的。但事实上它们只是一些偶然的存在,远配不上“现实”这个富有生命力的强有力的字眼。所谓“现实的”自然应该指那些有生命力的、代表未来发展的事物。那些已失去生命力、没有了再继续存在下去的价值、与未来发展相背驰的现存事物决配不上“现实”这个字眼。在他们看来,资产阶级的理想就是现实而又合理的,可以在德国实现出来的。因为,这种高贵的理想代表着未来,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与它相反的观点稍微与它碰撞一下, 就会一败涂地,出乖露丑。如此地解释这句警言,当然令新兴的资产阶级为之欢呼雀跃。他们的“教长”赐给他们的是一把战无不胜的尚方宝剑,足以

战胜对手的攻击。

保守人士也对黑格尔盛赞不已,感激不尽。因为,在这些蠢材眼里,这句警言可以被理解或者说可以被误解为替当时的普鲁士国家作辩护,为现存的社会秩序作辩护。因为现在的国王、王室、大臣、贵族、巨额财产等等就是最实实在在的存在,因而是既合理又现实的。保守人士由此对黑格尔感恩不尽,是这位官方哲学家把哲学由个人的私事变成公共的事务,变成为国家利益服务的忠顺工具。

如同序言,《法哲学原理》一书在内容方面同样给人一种隐晦、模糊、多义的感觉,对立的双方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需要的东西。例如, 黑格尔的国家学说,保守人士对它表示由衷的欢迎。因为他们看到黑格尔将国家置于一切社会力量之上,主张国家代表着完善的整体,体现着真正的自由,达到了一般意志与个别意志的统一,因此既现实又合理。并且,作为完善的整体,国家总是以自身为目的。任何一个个体只有在国家中生活才能享有广泛的自由,保持着有尊严的独立人格或理性主体。所以,可以断定,个人感恩戴德地服从国家权威是最基本的义务。国家的统治权因此也就是一种无任何约束的绝对权力,甚至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一切地发动战争也是国家享有的理所当然的权力。

不仅如此,更令保守人士欣喜的是,黑格尔直截了当地把国家权力等同于王权,并力图将君主美化为神人,美化为真理的地上代表,鼓吹王权就是一切,王权大于一切,王权就是“整体的顶峰和开端”。

而革命者也总能在这些保守的语句背后找寻出革命所需要的理论武器。例如,当保守派为黑格尔将国家比作地上的精神、“神自身在地上的行走”、具有不可反抗的神力而欢呼雀跃时,革命者则看到了黑格尔国家学说的另一面。这就是:黑格尔看到了君主立宪制及开明君主对德国民族资产阶级自身的成长与成熟的促进作用。因为,在当时德国的政治、经济被分割的形势下, 德国的发展停滞了,新兴资产阶级失去了斗争的积极性和坚韧性,苦难的德国迫切需要一种富有生气的社会政治气氛。形成这种气氛的首要条件是将德意志变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国家一旦统一并拥有强大的政治权力,就能够聚集分散的力量,保证秩序和团结,从而造就统一市场,促进新兴资产阶级迅速发展。黑格尔的国家理论详尽论证了全权政治统治的必要性,因此卓越地适应了它所代表的那个时代。

至于黑格尔的尊君思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德国病态的政治现实阻碍了一个强大而又统一的民族国家出现,阻碍了一种能坚定地确立秩序、保证资产阶级的经济活动可以顺利进行的强有力政治权力的出现,而软弱的德国资产阶级又先天不足,缺乏自信心,不能靠自己来解决统一国家、结束封建割据、建立强有力政治权力的问题,那么就交给强有力的开明君主吧! 借开明君主的威力完成国家统一大业,造就稳定秩序,保证资产阶级的成长与发展,保障资本主义制度的胜利,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所以说黑格尔的这些主张,恰恰反映了当时德国资产阶级的政治要求。

黑格尔本人对自己隐晦而易产生歧意的理论也自视甚高。他是一位有强烈现实感的哲学家,不想超越现实而让理性自由飞翔,去追逐那月影风声、镜花水月。对他来说,现实总是冷酷无情的,观念变成现实并非一蹴而就, 它们之间往往有一大段距离。因此,让哲学观念抛开现实,一厢情愿地按照世界应有的样子去建立一个世界是相当幼稚、也是相当愚蠢的。因为这样一

个世界只存在于创造者的想象之中,无异于海市蜃楼。所以,黑格尔告诫我们,让哲学走在它所反映的时代后边吧!让哲学在时代潮流、历史事变结束之后再登上历史舞台吧!让哲学家由预言家变成考古学家吧!哲学只能审视风潮涌过的时代,只能反思发生过的历史事变。它不能挽回生命的青春,只能从逝去的历史中升华出一种老人所特有的成熟的智慧。黑格尔说:“当哲学用灰色的颜料绘成灰色的图画的时候,这一生活的形态就变老了。用灰色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青,而只能作为认识的对象。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

这是一种崇高而美丽的比喻,似乎使哲学远离了新鲜的生活,成为用“概念木乃伊”雕饰历史的工具。实际上,应当是像海涅所说的那样,德国的雷公,行动总是迟缓,好像落伍整个时代。但姗姗来迟不等于不来。德国的雷公总有一天会堂而皇之地登上历史舞台,扯下面具,露出本色,发怒地宣泄着自己对现存秩序的不满。但是现在,德国的雷公还必须扮演一个好好先生, 至多是在自己聪慧大脑中构想一下自己今后的行动,在睡帽中一遍又一遍地认真演练着自己未来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