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化精神

上面我们已经谈到,信奉宗教的道路通向与神的身心交融,但这条道路的终点不是膜拜神,而是要神化精神。通过对精神之宗教表现的说明,完成一次精神的游历,将梦幻般的神化精神显现给我们。正像歌德所颂唱的那样:

浮沉着幻影呀,你们又来亲近, 曾经显现在我朦胧眼中的幻影, 在这回,我敢不是要将你们把定? 我的心情还倾向在那样的梦境?

⋯⋯

我眼前所有的,已自遥遥地隐遁,

那久已消逝的,要为我呈现原形。

呈现的过程是通过宗教发展的历史来完成的。黑格尔刻画了历史上交替出现的不同宗教形态,把各种不同宗教的教义看作是精神发展深化的不同阶段。在宗教发展过程中,神的形象越来越人化,而人化的趋势是越来越突出作为能动力量和生命精髓的精神的作用。

宗教的第一个形式是自然宗教。它反映了人对自然力量如太阳、风暴等的恐惧。人们可以想象,莽莽远古,人类的童年,无依无靠,孤立无援,险恶而又奇异的环境总是给人一种恐惧而又神秘的感觉。狂风怒号、暴雨倾盆、风雪交加、电闪雷鸣、山崩地裂、洪水滔天,难道这一切的背后没有什么东西在指使吗?刚才还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现在已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些获得猎物的特异之所:山洞里、悬崖上、枯树边、小河旁,难道也没有什么东西在赐予吗?对于这些疑虑,几十万年的时间换来了那最早的不起眼的而且在我们现代人看来是荒诞无稽的一点点观念:万物有灵。真可谓恐惧出智慧,感恩换虔诚。人们用最原始的宗教形式——巫术,来表达人的这种最早的对大自然的智慧把握。

巫术是人按自己的自然本性、欲求支配自然物的手段。人为了求福避祸而使用巫术。例如,在我国东北,当鄂伦春人猎获大熊后,必须割下熊头, 裹上草包,然后放置在木架上,由年长猎手率青年猎手行“三跪九叩”之礼, 并反覆祈求:“请以后多给我们玛音(意指猎获品)。”当熊肉食完后,骨头不得随便乱扔,要全部集中起来放在柳条编的篱笆上,由四个人抬着送葬。这时,全体氏族成员都要假装哭泣一番,并向熊说些道歉的话,诸如:“我们不是有意杀死你的,而是误杀你。”“你不要降祸于人,要保佑我们多打野兽。”等等。

巫术使人认识到精神高出自然。但巫术是基于人对自然的恐惧而产生的,因此,人并没有完全与自然相隔绝。只有当人走出自然状态,人才前进到自身。《圣经》中关于亚当、夏娃的故事正说明了这点。

《圣经·旧约》书中记载,上帝耶和华在创造了天地万物之后,又用泥土抟了一个男人,取名亚当,并取亚当的肋骨造了一个女人,取名夏娃。耶和华使他们结为夫妻并将他们安置在伊甸园中过自然安逸的生活。之后,亚当和夏娃在蛇的劝诱下,违背耶和华的旨意吃了能分辨善恶的智慧果,于是智慧明了,眼睛亮了,他们看到了自己那赤裸着的美丽肉体,并感到羞耻。当耶和华知道后,大发雷霆,将亚当和夏娃赶出伊甸园去经历人类的各种苦难。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天真质朴的状态,怡乐悠然的乐园生活,乃是禽兽的状态。乐园只是禽兽而非人所能呆的场所。一旦人有了智慧,分辨了善恶, 看见了自身,就不能将自然作为自己的立足点而从自然中超拔出来。

古埃及谜一般的宗教又将这种超拔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古埃及金字塔以其空间的巨大体量象征着神性。如著名的胡夫金字塔高达 146.5 米,底

边长 230 米,这样巨大的体量本身就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惊异,况且它又以塔脚下的祭祀厅和附属建筑物作为陪衬,更显得庞大。献祭的人从远在数百米的门厅,通过一条石砌的密闭型甬道先进入祭祀厅后面的院子,然后才能进入祭祀厅。而从黝黑的甬道猛然置身于明亮的院子,再直视前面法老的雕像和背后参天的金字塔,一种“神性”就自然而然地被渲染了出来。而更富启示意义的是金字塔旁边的狮身女首怪。这是一个巨大的谜,一个暧昧的形式,

一半是兽,一半是人,它可以说是埃及精神的象征,象征着精神开始从自然的东西中得到提高,从而能够比较自由地昂首环顾,但又没有完全从自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第二种宗教形式是“精神个体性的宗教”。它起源于“最有个性的民族”

——古希腊。在这里,具体的人连同他的全部本色,连同他的一切需要、嗜好、情欲、习惯、伦理上和政治上的使命,一起出现在他的诸神身上。自由、精神性和美深入到希腊人的日常生活中,他们崇拜的不是对命运的顺从,而是理想化了的一般性和艺术性的享受,生命是一首绵延不绝的诗。所以我们看到,希腊诸神都具有人的形象和人的情感。他们很像现实生活中的氏族贵族,几乎个个都很任性、爱享乐,虚荣心和复仇心都很强,好争权夺利,还不时溜下山来和人间的美貌男女偷情。如万神之王雷神宙斯,尽管他高居于奥林匹斯山巅,手中握有所向无敌的雷锤,拥有无上的权柄,但是在希腊人笔下,宙斯是一个相当矛盾的混合物。他既威严又调皮,既公正无私又充满七情六欲,虽是万神的主宰,行为有时却像顽童般不负责任。这说明奥林匹斯诸神,不仅是自然力量的象征,而且是人的精神力量的神话表现。这些人化、理想化和美化了的神祗过着近似人世的生活,只是更为随心所欲不受拘束而已。他们的本性和作风与那些古老的动物神祗或人兽同体神祗,可以说很少有共同之处。在他们那里,古老神祗的恐怖感和神秘感消失不见了。他们一会儿为争风吃醋打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又玩世不恭地进行恶作剧——战神阿瑞斯与爱神阿芙洛蒂私通,被爱神的丈夫火神赫淮斯托斯发觉,于是把他们包在一张网里送到诸神那里,引得他们哄堂大笑。但有时诸神的行径却是血淋淋的,爱情也带上了血腥的气息。如爱神阿芙洛蒂爱上了美少年阿多尼斯,这本非少年的罪过,但爱神的情人阿瑞斯(即被火神网住的那一位) 却大为嫉妒,用法力使野猪咬死了这个少年。后来,诸神怜悯少年的不幸, 才让他每年复活 6 个月与爱神团聚。

希腊神话,总起来说,并不给人以怪诞的阴森的感觉,人们看到的不是一群怪模怪样的鬼神,而是些有着超人的能力的人形神祗,从而将神圣的东西与平凡的东西联结在一起。“神圣的东西由于尊崇人的东西而获得尊崇, 同时人的东西由于尊崇神圣的东西而获得尊崇。”因这个缘故,黑格尔断言, 希腊诸神的特点是精神成分的地位上升,自然成分的地位下降,这特别明显地表现在太坦与宙斯作战的神话中。

太坦是天神乌拉诺斯和地母盖娅以及由他们所生的 6 男 6 女巨神的总称。传说这些巨神受母亲的唆使,推翻了父亲乌拉诺斯的统治,最小的兄弟克洛诺斯,获得了最大的权力,并把除瑞亚以外的哥哥姐姐统统打入地狱, 自立为新型的主神。地母赐给克洛诺斯一把镶嵌着钻石的镰刀,克洛诺斯因此就成为最早的农神(象征着自然)。克洛诺斯与自己的姐姐瑞亚成亲并生下了许多子女。但他害怕重蹈父亲的覆辙,被自己的儿子推翻掉,于是瑞亚每生下一个儿子他就吃掉一个,无一遗留。当宙斯出生时,瑞亚于无奈中逃到克里特岛的一个山洞,只给克洛诺斯吞下一块用尿布包裹起来的石头,蒙混过去,总算救下了宙斯。宙斯后来起来推翻克洛诺斯,将其打入地狱,在奥林匹斯山上建立起新神统。黑格尔指出,太坦表示自然的东西,宙斯表示精神的东西,宙斯战胜太坦并将其打入地狱,表示精神成分开始支配自然成分了,也同样意味着世界精神由东方精神向西方精神转化。

然而,虽然在希腊人那里,各种个体性得到尊重、神化,个体的精神把

自然物作为自己的表现和符号。但是,希腊人绝没有达到以神为唯一的精神的高级阶段。而罗马宗教,尽管供奉众神于一庙,众神并列,服从主神朱彼特,初步体现了从多神教向一神教过渡,克服希腊宗教的某些缺点,但罗马宗教十分散文化,他们的神是实际的,严肃的,几乎可以说是灰色的,没有理想美,缺乏诗意,从而摧毁了以前各种宗教的幸福与宁静,作为抽象的力量把一切压抑到千篇一律的地步。这就使世界陷入悲痛之中。世界的心碎了。所以,精神的最高阶段只能在宗教的第三种形式——基督教中实现。

基督教被黑格尔看作是绝对完善的宗教。在基督教中,人和神最终和解了。上帝的儿子耶稣,借凡人之女玛丽亚之腹降生于世。这就暗示了,在这种宗教中,那被仰慕、敬畏的对象(上帝、神)并不与我们完全隔绝,他完全可以在我们中间。所以,基督终于从神秘的幕后走到了前台,终于从仙云缭绕的天堂来到了喧闹的人间。他现身了!基督是人,但此人又是一个以人类血肉为外形的上帝,基督也就是上帝。这样,基督教就采用了人神统一说。而这在黑格尔看来,就是表示,神(上帝)即是人的意识里最普遍神圣的东西,是人的精神的本质,认识了神(上帝)也就是认识人自己的精神本质。

基督教关于耶稣性格和行为的描写,处处体现了上述精神。它总是力图使人相信,上帝的观念神秘莫测(就像人的精神来无影去无踪),可是一旦渗入人的灵魂,就会千方百计让上帝永存心中(这意味着,人一旦真正从自身把握了精神本质,就会完整地认识到精神,并使精神充溢一切,支配一切, 永居优先与至高无上地位)。因此,耶稣谆谆教导说:“心灵纯洁的人那么有福啊!他们要看到上帝了。”

上帝之子的行为将这一精神写满《圣经》的每一页。我们随便采摘一段:

《马可福音》第 10 章。耶稣及其门徒来到耶利哥城。当他们一群人要离开耶利哥城的时候,有一个瞎子——底买的儿子巴底买,坐在路旁讨饭。他一听说是拿撒勒人耶稣,就喊道:“大卫的儿子耶稣,可怜我吧!”许多人责备他,叫他不要作声,可是他更大声喊叫:“大卫的儿子,可怜我吧!” 耶稣就站住,说:“叫他过来!”随从对瞎子说:“你放心,起来,他叫你呢!”瞎子马上扔掉外衣,跳起来,走到耶稣面前。耶稣问他:“你要我为你做什么?”瞎子回答:“老师,我要能看见!”耶稣说:“去吧,你的信心治好你了。”瞎子立即看见,并跟随着耶稣走了。

这段故事的象征意义十分明显,尽管巴底买是穷人,却认得耶稣是“大卫的儿子”,而且他一恢复视力就立即跟从耶稣,也就是说,他有精神的透视力能认出耶稣是“上主”。它表明真正的信仰能克服一切逆境,自由的精神可以解放一切生灵于不幸中。

类似的故事还有耶稣如何出言令加利利湖上的风暴平息下来,如何在水面上行走,如何以少量的饼和鱼喂饱数千人等等。它们都意在说明,耶稣的上帝已不是东方式的神,它已渐渐失去东方式的残忍和对祭品的渴求;同时, 上帝也不是希腊式浮夸的神话式形象,像雅典娜、阿波罗等神那样具有象征性。它已成为纯化和指导人类生存的精神力量。它无形无状,但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精神、意志、智慧因素远远超越了肉体形象的完人。

关于耶稣死后复活的描写,更突出了耶稣作为一个精神人格、一个人神统一体的不朽与永恒。

《圣经》上说,耶稣被他的门徒犹大出卖,被罗马人钉死在十字架上。3

天后,耶稣死而复活。保罗在《哥林多前书》中这样写道: “耶稣在第三天复活了,他向矶法(保罗为彼得起的名字)显现,又向

12 使徒显现,以后又一下子向我们 500 多个弟子显现。这些人多数还活着, 显然也有些已经睡去。后来,他向雅各显现,又向众使徒显现,最后,他甚至向我显现。”

可以肯定,耶稣的死和复活是上帝在历史上的特殊的自我启示,它不仅是对人类罪孽的救赎,而且还是上帝精神永存的象征。上帝作为世界之光、生命的食粮,先行于世,成为自然、生命、历史、过程的支柱,历万世而不变其规。正像《约翰福音》那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宏亮的开场白:“宇宙被造以前,道已经存在,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这个“道”无疑就是黑格尔那个万能的精神:

我的精神潜入这未知的波浪,

在深渊的最深处赤裸裸地独立游荡⋯⋯

天国漫步终结在基督教。黑格尔并没有把神的“人化”过程贯彻到逻辑的终点,即一般地否定宗教。宗教,作为精神的神化表现形式,完全有存在的价值和必要。黑格尔根本不想去否定宗教,他只想把宗教作为一个必要环节纳入到他的哲学体系中。他自信已完成了这个任务,因而,已无必要再在这个领域中逗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