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荷尔德林和谢林的交往

人生的旅程中总会有那么几个难忘的旅伴,与这些旅伴的交往往往就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图平根神学院时期,黑格尔遇到了两个出类拔萃、名传后世的青年朋友。他们后来一个遭遇到悲惨的命运,另一个则是吉星高照,幸运一生。这两个青年就是 1770 年 3 月 20 日生于纳加河岸纽廷根的弗

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和 1775 年 1 月 27 日生于雷翁堡的弗里德里希·威廉·约瑟夫·谢林。前者与黑格尔同年进入图平根神学院。后者则晚两年,但却在16 岁时就已是大学生,在“学位授予”中名列第一,被人称之为“早熟的天才”。

将激情的荷尔德林与理智的黑格尔联结起来的纽带,是他们对古代希腊的共同热爱。荷尔德林心智脆弱,极为敏感,富有诗人的浪漫气质。他的诗才深为当时的德国伟大诗人席勒所赏识。席勒在他所办的刊物上发表这位年轻人的诗作,为这位年轻人介绍职业。而荷尔德林也的确深孚众望,写就了一部部堪称杰作的上乘诗篇。在这些作品中,荷尔德林时时忘不了美誉他的希腊理想。他的全部情调就在于对希腊理想的倾心。正如他在题为《希腊》的作品中所颂唱的那样:

如果我有了你,在那法国梧桐的树荫里, 在那里,塞菲索河缓缓流经花丛,

在那里,青年人襟怀峥嵘,

在那里,苏格拉底的心自在优容,

在那里,亚斯帕西亚穿过月桂翩翩起舞, 在那里,从喧哗的集会上,发出欢声融融, 在那里,柏拉图创造了极乐的天宫。

荷尔德林在自己的诗篇中歌唱自由,歌唱人性,歌唱友谊和爱情。当自己的美好希望破灭之后,就把讴歌变成了痛苦的倾诉。他把古希腊当作理想王国,希望以这种和谐一致的精神来取代德国落后的封建割据、人身依附、宗教迷信。他的抒情小说《徐培里安》里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个英雄:他为希腊人的自由,为驱除土耳其人的压迫,为实现“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 的人类理想而献身、奋斗。荷尔德林以自己的热情和才华感染了黑格尔,以自己对希腊世界的景慕和眷恋影响了黑格尔;另一方面,荷尔德林却因自己对古代希腊世界的偏爱,视其为人类一度身临其境而又失去的乐园,将其诗才都消磨在对它的赞美上,消磨在这种缠绵、悲哀的感情中,竟至渴望死亡, 拥抱死神。这样一种非理智情感向黑格尔敲响了警钟。它使黑格尔远离情感, 牢牢地把握理智:“纵使一切都要下沉,而你唯一的神性,决不游移。”但是,不管怎么说,荷尔德林与黑格尔之间产生了充满热情的友谊。这种友谊帮助了黑格尔,促使他的精神日渐丰满起来,成长起来。

我们还记得荷尔德林送给黑格尔的那本纪念册上,载有歌德的关于成就伟行的警句,后面还附有一个神秘的标志:“象征,万物一如。”这是荷尔德林心爱的一句话,它表达了荷尔德林将神性与世俗美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希腊理想,一个令人焦灼渴盼的由美统治一切的希腊主义的典范。可是它在黑格尔看来,这句话还有比乍看之下更为深刻的另一层含义:各种各样最新哲

学的主题,世界的伟大秘密,难道不都内蕴于其中吗?多彩多姿、各不相同的世界现象,除了表现着神妙的万有一体,还能希望有什么东西吗?黑格尔凭借其哲人的睿智静观神性,以完全自我牺牲的精神委身于它,深入到它的深处,从而与神妙的万有一体合而为一。黑格尔在一首诗中,向他的朋友宣称心中所受的启示:

我仰望永恒的苍穹,

仰望着你,啊,黑夜中闪闪星辰! 忘怀一切意愿、一切希望,

这都出自你的永恒我静观入神,

任何所谓我的东西,都无影无踪。我献身于无限

我即在其中,我就是一切,我只不过是无穷循环的思想与此格格不入,

它畏惧无限,它惊异,

它不能把握这静观的深义。

这不仅表达了一种将人从黑夜般孤独的情形中唤醒起来的祭祀感情,而且表达了一种让神秘闭上本应缄默的大嘴,敞开一条通向智慧大道的渴望。爱和智的完美结合就是从智慧地理解世界开始的。

可惜的是,黑格尔与荷尔德林的这种身心完全交融的友谊过早地中断了。原因主要是,一直“企求进入仙境”的荷尔德林,终于身心憔悴,精神发生了分裂,只好生活在精神错乱的黑夜之中。导致这一悲惨结局的因素是多重的:体会到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无能为力”,对法国革命历史进程感到幻灭,作为“艰苦时代的诗人”觉得前途渺茫。但是,最重要的原因则是不幸的诗人碰到了一次不幸的恋爱。

1795 年,荷尔德林去法兰克福著名批发商贡塔德家中任家庭教师。虽然男主人胸无点墨。平庸无聊,但是女主人却非常热情、聪颖,在姿色和灵魂上都表现出罕见的、完满的古典美。她对荷尔德林表示了极大的理解和关心, 使这位比她年轻、醉心希腊和“柏拉图极乐园”的激情诗人堕入了情网。他当时的密信充满了这种迷恋之情。笼罩在他们之间的爱通过精神上的交往而日益得到培育和提高。他用柏拉图《会饮篇》中的女祭司司迪弟玛这个名字来称呼她,他把自己的诗献给司迪弟玛。他的小说《徐培里安》中的女主角也叫司迪弟玛。后来,两人的恋爱关系不再瞒人耳目了。荷尔德林受到了粗暴的侮辱,不得不永远离开这个家庭。但他和贡塔德夫人的热恋和通信未曾中断,她仍是他诗中的司迪弟玛。然而,荷尔德林的精神毕竟因这次事变而受到了巨大打击。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过敏,经常处在烦躁不安的状态中。不久又传来他心爱的人儿突然去世的消息,这就更加剧了他精神崩溃的速度。1806 年,荷尔德林住进了疯人院,终于以悲剧性的结局完结了他醉心于希腊、献身于希腊的热忱,同时也悲剧性地完结了他醉心于司迪弟玛、献身于司迪弟玛的热忱。诗人所有的热情与幻想、追求与奋斗都荡然无存了。在这段时间内,黑格尔一次也没有去探望他的朋友(这似乎是不可原谅的),起初还通过其他同学打听过荷尔德林的情况,后来就渐渐将其忘却了,在他的通信中再也见不到荷尔德林的名字了。黑格尔是主张理性至上的。一个人丧失了理性,在黑格尔看来,就等于死亡了。伟大的荷尔德林也不例外,尽管

他的肉体是在 30 多年以后(1843 年)才消失的。

相比之下,黑格尔对谢林的情谊,就不单纯是朋友之情,还包含类似学生对老师所容易产生的那种感激之情。谢林虽然小黑格尔 5 岁,又比黑格尔

晚 2 年进入大学,但他聪颖过人,少年得志,在学问上远远领先于黑格尔, 是黑格尔踏进哲学大门的引路人。

根据已有的资料,我们得知,谢林少年时期就酷爱哲学。他 17 岁时就发表了有关哲学问题的文章,显示自己非凡的哲学才能。大学时期,他是康德哲学研究会的积极参加者,追随费希特——一位在康德之后,因阐发康德哲学精神而被世人称为“德国精神上的太坦(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的大哲学家——的榜样,创造性地发挥康德哲学精神,并逐渐成长为德国最有天才的哲学家之一。

谢林天资聪颖,事业早成,20 多岁时就已建立起自己的系统的哲学学说。黑格尔以结识谢林为荣耀之事,以一个哲学学徒的心情注视着谢林的成功。他将谢林视为自己的表率和进入哲学法门的引路人。他对谢林早年所给予他的教诲,充满感激之情。黑格尔曾不止一次地写信给谢林,表达他的心境:“我的至友,你送给我的论文和来信使我非常高兴,我深深地感激你。你的第一篇论文试图研究费希特的原理。这篇论文,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印象,使我得以深入研究你的思想,并按照你的思想步伐前进;是你的第二篇论文而不是我自己,才使我弄明第一篇论文。我一度打算在一篇文章中阐明所谓接近上帝;我相信在那里可以满意地找到一种让实践理性能命令现象世界的公认以及其它公认。你的论文绝妙地拨开了我眼前的迷雾。我为此而感谢你,而且,每一个关怀科学福利和世界利益的人,也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感谢你。”“你已悄悄地把你的言词投入了无限的时间之中,到处都在皱颜凝视,而我知道你是蔑视这些的。”“你不要期待我对你的论文的评论, 我在这方面只是个学徒。”“仅就我所理解的主要意思来说,我从你的论文中看到你在科学上为我们完成了卓著的成果——我从中看到一个为全德国思想体系的重要革命做出伟大贡献的人的作品,我以能与你交朋友为荣。”

黑格尔以天生的缓慢步伐追随谢林(天才的谢林 23 岁时就成了耶拿大学的哲学教授,并建立起自己的哲学学派),但是终有一天会超过谢林的。正如他本人当时所珍爱的一句格言所说的那样:“我总是从经历中得到勉励: 朋友们,朝着太阳奋进吧,为的是使人类的幸福早日成熟!遮蔽太阳的树叶要干什么?树枝要干什么?穿过它们,冲向太阳,使它们疲塌下来就好,能躺下来那更是求之不得!”

黑格尔已铸造好腾飞的两翼,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当黄昏到来时,黑格尔这只智慧的猫头鹰会冲天而起,令世人刮目相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