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绝响:理性涅槃与知识命运
《纯粹理性批判》一书的主题在于,克服经验论和唯理论的片面观点, 提出正确解决人类认识能力的第三条道路。这第三条道路即理性批判道路。这儿的批判,当然不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种批判,而是一种研究、考察。所要研究、考察的也不是哲学方面的书籍或任何哲学体系,而是理性自身。研究考察理性能力构成知识的条件,确定知识的范围界限。
为什么要从理性能力入手来研究知识问题呢?原因很简单。康德认为, 我们的知识都是由两种因素构成的。一种因素是知识的内容,即构成知识的材料。这些材料的来源是十分清楚的,它们就是我们的感觉所提供出来的那种经验,知觉或者说表象,它是我们接受在我们之外东西的刺激而得到的。知识的另一个因素是由知识能力本身产生出来的,这些因素不能归于经验, 而是根植于心灵本性之中,是人的认识能力本身所拥有的一些永恒的必然性法则,早已作为一种先在的东西潜在于人的理性之中,并在实际的认识活动中实现地起着作用。这种作用的实质在于:在思想中按理性先在的这些永恒的必然法则要求组织由感觉提供的经验材料,将它们结合成为一个有秩序的整体即知识。这就是说,由认识能力所贡献的因素使得人类的理性不止步于一堆堆支离破碎的材料面前,而是以自身的主动性、创造性,将自身那些普遍必然的法则赋给那些零散的材料,将它们装配在一起,我们就获得了关于经验的完备知识,这也就是人们期待的那种可靠的、有理性根据的知识。在构成知识的这两个因素中,第一方面的因素,即使知识具有经验性和新意的因素,在来源上是清楚的,它们就是在我们现实地与事物发生关系时必然产生的东西,所以,在分析知识,说明知识如何可能问题时,就可以将这一方面的问题搁置不论,作为一个明明白白的事实接受下来。不清楚的是构成知识第二方面的因素。人们不能清楚地断定它们预先存在于人的认识能力之中,即使可以断定,也不能肯定,这些因素就具有我们所期望的那种综合功能,并且这种综合功能运用于知识的构造具有一种可靠性。因此,考察知识何以可能问题,实际主要就是考察认识能力,看一看它是否有一些预先存在的、规范经验材料的永恒法则,看一看这些永恒法则是否具有结合经验材料
使之成为具有普遍必然性知识整体的客观使用根据。
康德强调说,我们这样巧妙地提出问题,不光是借助逻辑分析的力量, 而且是有现实上的根据。当时为人们奉为普遍必然性知识楷模的牛顿经典物理学和欧几里德几何学,就为我们这样提出问题树立了榜样。我们就是比类于它们来分析知识的一般构成,以及各种构成因素在形成知识中所起的作用的。让我们看一看牛顿经典物理学实际的发展:
人们都承认牛顿经典物理学是一门理性的理论科学,有着普遍必然的性质,决不像休谟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些无真理性质的主观原理的汇合。那么, 这样一门人人都承认有客观有效性的科学知识是怎样构造出来的呢?原来, 人们在构造这种知识的时候,并不是一味地求教于自然,像小学生受教于老师那样被动。人们是这样求教于自然的:在走向自然、接近自然活动中,人们扮演了“法官”角色,让自然界充当“证人”,提出问题,迫使自然界这个证人作出回答。这就是说,人们在认识自然界活动中,不是让自己的理性受客观自然的支配,而是首先由人的理性自己先确定一些原理,再迫使自然作出符合这些原理的答案,以期达到预期的效果。例如,伽利略对落体定律的发现。伽利略不是通过观察一个个的球体怎样从斜面上滑落下来归纳出落体定律,这样的观察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经验的记录,不能是普遍必然的知识。伽利略也不是仅凭分析物体这个概念从而演绎出落体定律,那样显然只能得到关于物体的定义,而得不出落体定律。伽利略是这样得出落体定律的。他先确立并把握了自然规律概念的深邃含义,把握了这一概念的方法论意义。然后又根据这一原理去进行实验,迫使自然现象作出符合规律的答案,从而与理性的操作要求相一致,得出落体定律。可见,通行的物理学知识也包括二个因素,来自实验的经验观察,和整理观察材料的原理、原则。并且在实际的认识活动中,认识者是以理性所具有的必然法则为能动一方,迫使实验、观察得来的材料,依据其要求得以整理、组合。一手执原理,一手执实验, 迫使自然作出符合理性要求的答案。这就是牛顿经典物理学成功之路。
康德由此得出结论:在他以前的哲学——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失误就在于,这些哲学家没有认真考察理性能力,不知道理性的威力来自它本身拥有一套普遍必然形式条件即预先存在于理性之中的永恒法则,不知道理性活动的本质在于用这套形式条件去整理综合经验的材料,而是盲目地运用理性。他们陷入理性的窘境就是必然的。批判哲学所开辟的第三条道路通过考察理性能力,就能找到消除怀疑主义的良药妙方。
首先是要重新规定认识活动的本质。康德认为,人的认识能力本身是有着主动性和创造性的。认识过程就是用主动的认识能力去综合统一感觉经验,使原本散乱的感觉经验成为一个有序的整体。认识活动重在构造,知识本身不是通过摹写得来的,而是通过理性对感觉材料的构造形成的。因此, 认识活动的本质是创造、综合、构成。康德再三强调,认识活动不是认识主体围绕认识对象旋转,恰恰相反,是认识对象围绕认识主体旋转。因为在认识的构造活动中,认识的对象(感觉材料)是不能够将自己联系起来的(譬如“火与热”两个现象,它们是不能自行联系起来的,只有人才能将原因概念赋予“火”,将结果概念赋予“热”,用因果观念将两者联系起来,指出“火”是“热”的原因,“热”是“火的结果),起能动联结作用的永远是认识者。这种颠倒就如同哥白尼对太阳与地球关系传统观点(认识地球是中心,太阳围绕地球旋转)的颠倒,可称之为哲学中的“哥白尼式革命”。这
场革命的实质是重新解释了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之关系,将能动性观点引于认识论中。德国诗人海涅对此有过如下精彩评价:
自从康德出现后,迄今回旋于事物周围,东嗅西闻,收集些事物的表征并加以分类的哲学便一蹶不振了。康德把研究工作引回到人类精神中去并考察了那里所呈示的东西。因此他把他的哲学和哥白尼的方法相比较并非是不恰当的。以前当人们把地球当作静止的东西,而让太阳绕着地球旋转的时候, 天算总是不太准确的,这时哥白尼让太阳静止下来而让地球绕着太阳旋转了,于是看吧!现在一切都圆满地运行起来了。以前理性像太阳一样围绕着现象世界旋转并试图去照耀它。但康德却让理性这个太阳静止下来,让现象世界围绕着理性旋转,并使现象世界每次进入这个太阳的范围内,就受到照耀。
其次是考察认识活动所需的先决条件即那些预先存在于理性之中的永恒法则(康德称之为认识的先天形式)。康德认为,这些先天形式不仅存在, 而且在认识活动中起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它们的存在已从前面对知识构成因素的分析中得到了逻辑上的证明,同时也从流行的自然科学那里得到了事实上的证明。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理性中到底有多少种这样的先天形式? 它们如何具体地起作用?
康德详细分析了知识活动的两种能力——感性与知性,认为在感性认识中存在时间和空间两种先天认识形式,他称之为先天直观形式;在知性认识中存在因果、必然等几个范畴,他称之为知性的先天概念。感性的先天形式在认识活动中起着概观作用,即通过它们接受刺激,形成表象,为认识提供材料。知性的先天形式在认识活动中起着综合统一作用,即通过它们,思维感性提供的材料,将普遍必然的法则、规律赋予自然界,构成关于自然的可靠性知识。一切知识都来自这两种因素的联合作用,没有它们,就不可能形成知识。为什么呢?因为认识者对感觉材料的任何一次综合统一,只有按认识的先天条件去进行,才能使认识者造就的产物不只有个人性质,而且具有对一切人和一切情况都必然如此的普遍性质。因而,认识的先天形式条件是保证知识活动去掉主观随意性,具有客观必然性的唯一法宝,康德将认识结果对一切人都有效或人人都能按设定规则去理解某一认识结果,当作衡量知识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是私人的,还是普遍的三尺度。所以,只有依据规则(先天形式条件)去联结感觉材料才能造成普遍必然的知识就成为康德解开知识客观性这个“斯芬克斯之谜”的金钥匙,也是他的认识论哲学所达到的最高点和最有新意的地方。按照这种见解,人们必然抛弃求知活动是简单地从自然界提取自然规律之被动活动这样一种观点,而将求知活动着作是用先天原理整理杂乱自然现象活动,人们不是在自然界中发现秩序,而是通过对自然现象的规定,将秩序和法则赋给自然界,是人为自然立法。
这就是康德通过理性批判所达到的结论,它终结了休谟哲学所导致的对科学知识可靠性提供质疑的怀疑主义情绪,重新将人对科学和理性的自信还给了人。然而,康德却又告诫人们,这种自信心是受一个条件限制的,那就是,这种对科学的自信,只有当科学将自己限制在经验领域时才是合理的, 有根据的,超越经验的领域不是科学所能及的领域,那是一个广大的、不可知的神秘世界。康德再三警告我们,不要放纵自己的理性,不要狂妄地以为人可以无所不知。早期启蒙运动所造就的那种幻想——人能够论证上帝存在,人能够论证灵魂不死,人能够揭示自己存在的全部秘密——只是一种无
根据的奢望。这种奢望像怀疑主义一样有害,破坏着人们对理性的正当使用, 导致理性身陷谬误而不能自拔。因此,理性批判必须为人类圈定求知范围, 划定求知界限,以保证理性的正当使用。这样,全部理性批判就终结在这一点上:康德把知识从不属于它的领域中排除出去,限制它,把它逮捕起来, 关在自己的批判的铁栏里,从而保存了它的纯洁和力量。
这就是知识的命运。康德最终将人的认识能力限制在一个狭小的范围, 而在此之外则是一个广大的不可知的领域。显然,这是一种消极的哲学观点, 在认识论方面助长了哲学不可知论思潮。
然而,康德却十分欣赏自己的结论,因为他并不把求得知识看作是人所希望的全部。知识问题固然重要,但在知识问题之外人还面对许多更为重要的问题。当我们限定知识范围之后,马上就敞开一个视野更开阔的领域,它迫使我们的理性继续前进。田野里的杂草已被除掉,土地已被翻耕,肥料已经施过,该是考虑栽种果树的时候了。康德知道自己该栽种什么树。这就是为人类建立一个道德的至善世界。或者说,告诉人们,要想成为一个人,应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