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剃头”
李绍铭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的老师跟着我的父亲,从镇里出发,爬上陡坡,
向高耸入云的雷打树村前进。父亲赶着毛驴,毛驴驮着老师的行李。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有毛驴坚硬的小蹄子敲打着崎岖的石头路面。
老师是镇里人,从来没有到过插在天空里的雷打树村。镇里的人们,大多没有到过我们村子,他们只是站在镇里的街面上,抬起脑袋,把下巴和脖于拉扯成一百八十度,举起手,指着山顶的云雾说:喏,那就是雷打树。
有人说:偶尔到雷打树村去一趟是很好的,那里紧紧地挨着天空,紧靠着太阳,天空比山下的蓝,太阳和月亮比镇里的大,连续做几次深呼吸,就可以把你的肺和血液都清洗干净。但谁也不愿意在那儿呆上 3 天。因为那儿一年四季都在打雷,特别是夏季最厉害,一片亮光、一声炸响过后,你都可以在被雷打过的树身上,找到一块“雷楔子”,有手掌那么宽大,形状像一把斧头。一下雨山洪就会顺着大路冲下去,越冲越凶猛,把通向镇里的路都冲成了一条大槽子。槽子两边高不可攀,槽子里石块遍布,牲畜经常遭殃, 有时还会害人。所以每年,我父亲都要赶着我家的毛驴,下山接一个新老师来,但是,每一位老师都呆不满一年,每一个学期都呆不满两个月,他们总是找各种借口跑下山去。那年 8 月份,破天荒第一次有老师自告奋勇,要到雷打树干上三五年,他是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出来的小伙子。还没等我父亲赶上毛驴去接,他便自个儿顺着山路上来,爬到山腰遇上了暴雨,被洪水冲走了。从此更没有人来雷打树村小学了。别的学校要放寒假了,我们却连暑假都没有结束。9 月份过去了,10 月份过去了,11 月份又过去了 20 天,还没有老师站在球场上,吹响铁哨子。教室的土墙上长出的草,都已经黄了, 枯了。教室门前自生自灭的青苔都已变成了冬天的灰尘。
终于盼来了老师。头天晚上,父亲对我说:就看明天接的这一个了,你不能老是读一年级。真的,我从 6 岁开始进学校,今年满 9 岁了,还是一年级。父亲说:这叫“一年级万岁”。
你知道,我不想要“一年级万岁”。
第二天早上五六点钟,父亲就赶着毛驴摸黑下山了。接到老师后,他们中午从镇里出发,走了六七个小时,黄昏才到家。安放好行李,父亲按惯例把老师请到我家吃晚饭,母亲不仅煮了腊肉,还杀了鸡,准备得很丰盛。父亲指着我,对老师说:“他已读了 3 年一年级了,李老师,以后就靠你了。”
老师“嗯”了一声后,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就再也没有说话了。他好像在想家,边吃着鸡肉边想着心事。
老师回学校以后,父亲用无奈的口气说:“可能又是一个来看风景的。” 母亲说,他像个刚离家的孩子,不像一个老师。
第二天清早,我们的暑假,一直拖到这个寒冷的冬天清晨结束了。昨天, 我家的小毛驴,还给我们驮来了新课本。
老师很瘦,穿着大衣,披着围巾,脸色很白,戴着两块有酒瓶底厚的玻璃眼镜;课堂上他昂着头,垂着眼帘,声音忽高忽低,课本在他手里轻轻抖动,腿也在轻轻发抖。后来他才告诉我,那是他的第一堂课,很紧张。
一个月过去了,有点奇怪,这个老师怎么还一次都没有离开学校。除了上课,他几乎一天不说一句话,整天闷在学校里。自己煮饭吃,天黑了就睡,
好像越来越瘦了。我们有一条规矩,每天值日生负责从家里带菜来,放到老师的伙房里,即使有人忘了带,他也不说什么。给老师送菜,是我父亲定的, 他是村长嘛。
放寒假了,老师才第一次下山,又是雷打树村的村长送他下山。寒假结束,村长赶着毛驴居然把李老师接来了,还驮了几张地图来贴在教室墙上,另外还有一些标语和画页,把教室打扮得漂漂亮亮,连村里的老人都会时不时转到学校里来,东瞧瞧西看看,咧着嘴笑。看着这一切,老师仍然不随便说句话,永远是一副想妈妈的样子。我们都有点怕他。他好像不喜欢我们。雷电无休无止地击打学校球场边上的水冬爪树,这棵老树满是“雷楔
子”。我们离雷公太近了,它一阴下脸就拿我们的树发脾气。它每发一次脾气,我们的老师就像矮了一截。但他并不往山下跑。他始终住在学校里。
奇怪的是,有一天,在课堂上他把我叫起来,让我带同学们读书,我完成了任务。于是他就教我查字典,准备下一篇课文,不懂的地方问他,第二天上课由我领读。几天以后,老师干脆不下楼来,叫我带同学们读课文。为了不出丑,我得花很多时间去准备新课文,我的自学能力大大提高了,连我父亲都感到吃惊,他经常会翻开一篇新课文让我读,我读完以后他就惊奇地问:老师教过了吗?我自豪地告诉他,我是“二先生”,老师是“大先生”。
这样一来,我成了真正的“老师”了。哨子总是在楼上按时吹响,遇到我出差错的地方,他就在楼上大声纠正,如果谁捣蛋,他就在楼上点谁的名。我们看不见他,但他知道我们每一个人的动作,他肯定从楼板缝里监视着我们。
这样一来,我们更加怕他了。
我们天天上课,却 3 天见不到老师一面。
一天下午,按理下课时间还不到,老师在楼上命令我们立即解散,马上回家,说天又要打雷了,已经刮起了大风。
别人都走了,我因为得准备第二天的课文,所以在教室里等着老师下楼。他刚刚出现在楼梯口,一阵大风刮来,把他的绿军帽吹落了(平时他并不戴帽子呀),差点让我惊叫起来。只见老师的头发一片一片地掉了,裸露着惨白的头皮。我全身一阵发麻,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发。他弯腰拾帽子的时候,才发现了我。他的脸红了一下,说:“你怎么没走?”他见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就悄悄对我说:“你回去问问你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千万别告诉别的人。”
我飞一般奔跑回家里找到了父亲。
父亲平淡地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是‘鬼剃头’。”于是父亲把老师请到我家来住了。
老师搬到我家以后,开始参加我们的活动,比如挖土豆,割青稞,挑肥, 开始是星期天,后来是每天放学后都去参加劳动,晚上听别人讲笑话,备课, 批改作业。我领读课文的机会大大减少了,而且,我们朗读时他再也不躲到楼上了。我们学校有 14 个学生,全是一年级,年龄从 6 岁到 12 岁不等,分
别属于 12 户人家的孩子。老师就每周帮助 6 个同学的家里干活,休息一天, 两周轮完一次。
自从离开学校那种单个人的生活以后,老师的头上又长出了细黑的毛发,而且长得比以前细密旺盛。他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变得可亲了,变得爱开玩笑了,甚至整天和大伙在一起干活、打球、跳绳。
他把我们从一年级直教到五年级,并且每年都招收新生,五个年级都在一个教室上课。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用他已变得老茧密布的手掌罩在我的头顶上,说:我们得想办法攒点钱,盖一栋教室。于是我们在他的带领下, 背着竹篮进山里捡核桃、摘茶籽、炼芳香油、种玉米,卖给村里和镇里。5 年后,我们的钱已经足够盖一间瓦房了。于是村里的人出劳力,硬把我们的新学校盖起来了。父亲对我说,新学校的柱子是拿李老师的脊梁骨做的,老师终于把雷打树小学支撑起来了。父亲说:“想不到,那年冬天,我接来了真正的雷打树的老师。”
新学校盖起来的时候,老师 24 岁,但已经像一个 30 岁的人了,密密的头发偶尔会夹杂着几根灰发,好像是粉笔灰染上没洗去一样。但“鬼”再也没剃过他的头了。他的脸黑了些。当我考上初中,成为雷打树村第一个中学生的时候,他把“鬼剃头”的秘密告诉了我。他说,其实并没有什么“鬼剃头”。那年,老师没有考上大学,恰恰遇上好朋友从师范学校毕业,分到雷打树村小学任教,中途被洪水卷走了。老师落第不说,又失去了好朋友,心里非常难过。这时,镇里管教育的领导对他说,如果他在雷打树小学呆上 3 年,就给他转为正式教师。他苦于没有工作,就答应了。他还曾立志,要在雷打树干一番事业。但环境实在让他受不了,他整天闷闷不乐,加上雷打树的一阵阵惊吓,终于患上了精神忧郁症,导致神经衰弱;夜里,耳边总响着奇怪的声音,像是山在嗡嗡地哼,越哼越厉害,甚至像火车汽笛似的叫。然后就发现头发脱落,真是又急又怕。后来经医生指点,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没有鬼给村里人剃头呢?因为他们热爱他们的家乡,心情愉快就没有“鬼” 敢给他们剃头了。他说,是村里人,特别是我父亲,帮他避开了“鬼剃头” 的烦恼。
现在,我从师范学校毕业了,要回雷打树小学向我的老师——雷打树小学的校长报到,学校已经有了三个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