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洱海月

吴 然

水波颤颤的,浮荡着一个亮汪汪的光团。水波晃动,光团忽儿拉长,忽儿变扁,忽儿浑圆,忽儿摇碎成无数亮亮的薄片,一抖一跳的闪眼。

这是洱海月,嫩汪汪、水灵灵的洱海月。

在离开故乡,离开妈妈和妹妹的最初那些日子里,我常常背着父亲,一个人来到洱海边或西洱河边,看着水中的月亮,发呆,痴想。

我的故乡在滇东北的乌蒙山区。地苦山寒,乌蒙山的月亮很瘦,亮蓝亮蓝的,带着霜冻落在脸上,身子骨都会打哆嗦。妈妈总是很晚才从地里回来。我和妹妹,站在晒场的高埂子上,看见山梁丫口出现了个黑影,黑影的边缘被山月镀了一道清白的亮边,那就是妈妈。她背着一背刺柴,顶着月色从山梁上下来了。我拉住妹妹的小手,怕她呼叫奔跑时跌跤⋯⋯故乡的月,楚楚的叫人心酸,又有一种浓浓的化解不开的柔情。

洱海月,不也就是故乡月吗?

这洱海可真大。在我的故乡,有山,有河,有龙潭,也有水塘,就是没有这样大的海子。天上的云彩,苍山十九峰,苍山脚下的三塔和蛇骨塔,都映入它的水波,都荡漾在它的怀里。苍山十八溪的水跳跃相溅,也都流向洱海。洱海的水永远是清清的、蓝蓝的。白天,白帆点点。傍晚,片片归帆慢慢停靠湖湾,泊在我常去的那个叫波罗的小渔村。风帆降下了。桅杆、绳索、锚链、卷起的帆、滴水的竹篙、黑的鱼鹰、高挽裤腿和衣袖的渔民、整条的船⋯⋯映在水里,变成光怪陆离的曲线、影团。人们从船上卸下一箩箩的弓鱼、鲫鱼,抬下渔网渔具,沙滩上奔跑着孩子和狗。叫喊、说笑,碰响铁瓢、水桶的声音⋯⋯这暮色苍茫中的温暖与快乐呵!随后却是岑寂。炊烟唤走了人们,沙滩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四顾茫然,痴痴地静待月出。

洱海的月亮,它什么时候出现没有个准,有早有迟,有亏有圆。人们喜欢满圆的月亮,而月亮的东升也着实动人。不论日出还是月亮东升,最先照亮的都是苍山的雪峰。日出织满天空的彩霞,映照得洱海亮彩腾跃,热烈壮丽。月亮东升的素淡与明净,则正恰合我那时的心境。天色暗下去,暗下去, 听得见水的喧哗,看不清水的色调。海东浓黑的村寨,跳闪着桔黄的灯光, 红亮的火光。群山朦胧一片,没有轮廓。山与天相连的某一处是淡淡的银白, 是被粉碎的光的微微的闪射。随着银白和碎光的扩展,现出一些幽蓝的山脊。当碎光合成大块的银白在清亮中略显微黄,仿佛有一抹透明的云絮飘然而过,大而圆的、桔黄桔黄的月亮升起来了!洱海和我一样,都静候这刹那的辉煌。它带着被月光照亮的喜悦,轻柔地波动摇晃。惊飞的水鸟,低飞着啄食波浪上的月光。我和月亮也好像只是一水之隔。闪闪浮摇的光带,从海东伸延到我面前,顺着这光的路,似乎就可以走进月宫里去。多么迷人,多么美妙的情景!我不禁掏出口琴,声音颤颤地吹了起来。

我吹口琴是刚学的,吹得不好。只是这呜呜的声音颤悠悠的,似乎能代替我说出千言万语,似乎还能和水中的月光融化在一起。我就吹着,吹着, 月亮也就静静地听着,听着,并披给我温凉的光的衣裳。要不是身后突然响起的狗吠吓我一跳,我可能还要吹下去。转身看见不远处一个渔家小姑娘正在喝斥那吠月的黑狗。我不知道小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她静静听我吹口琴怕也有一阵子了。她拍拍黑狗,朝我走过来,说:“你吹得真好听!”我说我还在学。我看不清她的脸貌,但我知道她是笑着和我说话。我也知道,在

白天,我肯定是见过这个小姑娘的。她的问话证实了这一点。她问我是不是喜欢洱海,总来看月亮。“为哪样喜欢?”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我能说什么呢?在一个比我小的小姑娘面前,我能说我想妈妈想妹妹吗?而在妈妈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她能理解一个远离妈妈的山村少年的心境吗?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身,看着洱海,看着洱海月。

但是,小姑娘对我的注意和关切,毕竟使我感动。白天我再见着她的时候,我们一个看着一个笑了笑,早就认识了似的。她叫柳云,一身白族装束: 白的头帕和黑的发辫用红毛线相互绕缠在头上,紫红背心配月白色领褂,怪好看的。她七八岁吧,也没有上学,白天就跟父母出海捕鱼,太阳晒、海风吹,脸黑红黑红的。我和柳云一家都熟了以后,有时星期天我也跟船去捕鱼。坐在船上,波飞浪翻,才更感到了洱海的气魄,洱海的宽广。偶尔回来得晚, 清风徐徐,湖月照影,又是另一番景象。渔船装满月光,装满成一条月亮船。柳云坐在船板上,给我讲“望夫云”的故事,讲“玉白菜”的故事。月亮忽儿被云团抱了去,忽儿又撕裂云团钻出来。洱海一阵亮一阵暗,把柳云讲的故事弄得神神秘秘。我想,假如我不上学了,我就来洱海当个渔民吧,我会学会驾船,学会捕鱼。

可是不久,我考取了一所寄宿中学,到洱海边来的机会反倒少了。也许还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妈妈和妹妹的思念,也不那么幼稚,那么缠绵了。星期天,我又来找柳云,帮她晒鱼虾渔网,帮她洗船仓船板。和她用一根长竹竿抬渔网下船的时候,我把水淋水淌的渔网往我这头拉,她转回头挤着眼睛朝我做个傻傻的笑脸,那样子多像我远方的妹妹!再见到柳云时她拘束起来,大约是读高中的时候。柳云呢,递一把我爱吃的炒蚕豆给我,脸也会红。我们都长大了。

我离开大理那年,正在搞“四清”运动。我没有考上大学。现在看来人生之路还是很宽的,但那时我把高考不第看得太重了。妈妈和妹妹在那个贫寒的小山村正盼着我的好消息,我却伤了她们的心。我体会到了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滋味。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当工人。我也不想把我的落第和远行直接告诉柳云。但那天晚上我还是去了洱海边。月光自然还是那样好。在我远离妈妈的那些最初的日子里,在我没有考上大学而伤心流泪的时日,只有柔柔的月光不会的痛我的伤口,深深地给我以安慰。呵,月光下停靠岸边的那片樯桅林立的渔船,哪一只是柳云家的呢?那站在船头的身影,是柳云吗?洱海轻轻地摇动,一闪一跳的月光,有的仿佛在水底沉积了多年,今夜又花瓣似的一片片、一朵朵漂浮上来,闪闪地撩拨我的思绪。我掏出久违了的口琴, 声音颤颤地吹起来。我不知道柳云是否听到这口琴声,至今也不知道。因为后来我给柳云写信,却怎么也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她不识字,哦!

然而洱海月,你该记得我的口琴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