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子山官”之死

(白族)李必雨小玛干家那头大水牛,有个怪里怪气的绰号:“牯子山官。”玛干却只

称它“大牯子”。

也难怪它的诨名会这么恶暴!瞧它那双鸽蛋大的眼珠,老狠狠地盯着人。它那腰身,那肚子,简直比我们格瓦山脚那株千年树王的主干还粗。那四只脚,分明就是四根柱子。它的两只角要是长在鼻梁上,活脱脱就是头双角犀。它好斗成性,见到别的牯子,头一低,就橐橐橐奔过去。我们这座山上,没有哪寨的牛能抵上它三回合。一天傍晚,好大一只豹子进寨来拖猪。它一见, 不声不响冲上去,甩头就是一角。那豹子只好放下小猪,呲着牙呜呜叫着反扑过来。禁不住“牯子山官”左一角、右一角,豹子腿上流着血,灰溜溜地逃跑了。

“牯子山官”还有个坏脾气:爱吃嫩谷苗。不论谷地的防牛沟挖得多深多宽,树栅子扎得多高多厚,它一飞身就跃了过去。撵它它不理,用弹弓打它它不怕,自得其乐地只顾吃。这山上的旱谷地几乎块块它都窜进去过。守地人恨极了,动了长刀。它尾巴断了一截,屁股上、后腿上常添加左一条右一条的刀口子。据说它本来是国境线那边一个山官家的护群牯牛,就是因为吃嫩苗儿上了瘾,外国山民又不敢砍它,没法了,只得付了两头牛的钱从山官那里买下,转手远远地卖到我们这边来。

3 年了,为“牯子山官”不知赔了多少青苗钱!阿爹着实心烦,说:“干脆卖了它!”

它恶是恶,可偏偏是爷爷和玛干的宝贝。说起来它也不是毫无长处:犁田耙田,它又老实又卖力。爷爷常夸它抵得上一台拖拉机。玛干却说:“拖拉机开得上这样陡的山坡?进得了这样窄的梯田?拖拉机能斗架引得我们这样喜欢?”它对玛干和爷爷也特别亲呢。哪一次斗架受伤,哪一次被人家砍了,都是爷爷和玛干去采了草药,细心给它敷治。这样的时候,它总是把脸挨着玛干的胳膊轻轻柔柔地擦。爷爷和玛干呢,在收获季节里,宁愿违反景颇人新米饭先给狗吃的古规,捏了新米饭团,先喂“牯子山官”。爷爷和玛干怎舍得卖掉它?

玛干说:“阿爹,不能卖。卖给别人,它照样要吃人家的青苗。我们不是害了买主?”

阿爹皱着眉想了想,一咬牙:“那就宰了!”

爷爷翘起了胡子:“你敢!卖了甘蔗,日子才松动些,你就大手大脚! 宰?好阔气!”

“那,玛干天天去放牛,省得它再惹祸。” “我去放。”爷爷瞪了阿爹一眼。

玛干急忙接口:“我一放学就去接替爷爷。” 幸而没把它宰掉。它救了玛干一命。

一个星期天,玛干牵着它到格努坪子去放牧,顺手带了本《水浒传》到了草坡,玛干坐下来,读得入迷,竟忘了看住“牯子山官”。当发现它不在旁边时,太阳已经当顶!玛干急得心乱跳,抄起弹弓,就往它爱去的地方找。山梁子那些谷地边、阳坡、箐子里,哪处没跑到?直到黄昏时候,才在帮筷岩子边拉住了它的鼻绳。玛干真恨不得也砍它几刀!

正要往回走,一阵冷风过处,齐腰高的茅草丛里,窜出一只老虎!它紧跑几步,突然腾身而起,向玛干扑来。玛干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往旁边跑。大牯子瞪圆了眼,一低头,向老虎冲去。老虎刚落地,一扭身闪开,扑向大牯子。牯子顺势一角,挑中了它。老虎咕噜噜翻了个滚,痛得“噢”的一声大叫。没等它站定,大牯子又冲上去。老虎避让不及,后面又是岩子, 竟被顶得贴在岩子上。

玛干一身都软了,冷汗仍从腋窝直往下流。老虎狠命地挣,刨得草根泥土乱飞;大牯子前脚跪着,后腿绷得笔直,头紧紧顶着老虎肋部,一动不动。玛干想了想,忙往山上跑。

到了家,天都黑定了。玛干喘着粗气跑上竹楼,叫道:“爷爷,阿爹, 快,老虎!”

阿爹倏地跳起,顺手摘下壁上挂着的铜炮枪,眼睛瞪得溜溜圆:“在哪里?”

爷爷也摘下他那支铜炮枪,抄起弹药包。“在帮篌岩子。大牯子顶住了它。”

阿爹绷紧的脸渐渐放松,挂上枪:“老虎咬死它更好!”爷爷看看天色, 也坐下了。

玛干急得要哭:“快去救救它!”

爷爷摇摇头:“去不得,天都黑了,没法瞄准开枪。野物多,万一再遇上一只老虎怎么办。”

第二天天刚亮,爷爷和阿爹拎着铜炮枪,玛干提着长刀,到了帮篌岩子边。“牯子山官”仍顶着老虎,但口边全是白沫,后腿把草地蹬起了两个深坑。见到玛干他们,眼睛眨了眨。

老虎呢,尾巴还在甩,但已经有气无力。

玛干心急意乱地问:“爷爷,还救得活不?”

爷爷道:“还能救,它两个都没法动。打死一个,才救得下另一个。” 他扳开机头,举平了枪。玛干忙按住爷爷的手,要过枪来:“爷爷,这一枪, 我开!”

枪响了。大牯子腹部穿了个洞,鲜血泊泊流出。它倒下去,痛苦而又不解地盯着玛干。玛干丢下枪,扑在大牯子身上,号啕痛哭起来。爷爷,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

小朋友,请想想,玛干为什么不打老虎,却向他心爱的“牯子山官”开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