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辣饺

吴 天蛮子下了长途汽车，戴好墨镜、口罩，便匆匆直奔“老牌饺店”。他并

不饿，只是馋酸辣饺，馋了整整一年，馋得夜夜惊梦。这一年来，他跟“大哥”东躲西藏，南北闯荡，无论走到哪儿，似乎总闻见酸辣饺那诱人的香味， 钻心透肺哪！正是这股魂牵梦绕的味道，将这个 16 岁的流浪儿，鬼使神差引回了故乡。

一年来，不知妈妈怎么样了？

蛮子从小死了爸爸，只有妈妈，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后来，妈妈开了一家小店，成了大名鼎鼎的“饺老板”，誉满全城。妈妈太忙，常常忘了照顾儿子。蛮子是吃酸辣饺长大的，他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跟“大哥”整天东游西荡，鬼混。一年前，一个迷蒙蒙的夜晚，在一条黑漆漆的小巷里，“大哥”醉醺醺地堵住了那个“美人痣”，吓得她惊呼“救命”；当时蛮子也吓懵了，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从自己身上抽走了跳刀，眼睁睁地看着“大哥”朝“美人痣”的大腿捅了一刀⋯⋯就这样，蛮子稀里糊涂跟着“大哥” 跑了。从“大哥”嘴里，蛮子知道“美人痣”是一个待业青年，而且还是个孤儿。蛮子几次想回家，“大哥”说：“回去找死？那把跳刀可是你的，正在公安手里，是罪证！”

可是，蛮子还是偷偷回来了。他只想闻一闻酸辣饺那浓浓的香味，看一看妈妈就走。小店到了，远远看见⋯⋯不对！怎么改叫“新兴饺店”了？为什么把名字换了？还好，小店依然生意兴隆，顾客盈门。只是，透过墨镜看去，所有的景物都涂了一层黑色，模模糊糊。

人声嘈杂，大叫大嚷： “饺老板，再来一碗！” “两碗——我要两碗！”

饺老板？是喊妈妈！妈妈，儿子回来了，您会原谅我吗？您会为我煮一碗又麻又辣、又酸又烫的饺子吗？不，我要十碗！妈妈，您辛苦了，我这个混蛋儿子对不起您啊！蛮子的双眼在镜片后急切寻找，找到了⋯⋯咦，妈妈没有这么秀美的黑发呀，没有这么娇小的背影呀，没有这么甜脆的声音呀！ 这是妈妈请来的小工吧？妈妈在哪儿？正在厨房里忙碌吧？

蛮子太想看到妈妈，不顾一切摘去墨镜，景物顿时清清楚楚，现出本色。啊，看见了，看见了，妈妈她在、在、在⋯⋯店堂正中的墙上！镜框怎么披上了黑纱？啊，黑——纱！蛮子浑身一颤，魂魄鸟儿似的飞走，身子轻飘飘像一朵云，双脚木然，一步步挪动，挪向妈妈。瞧，妈妈笑着，笑容苦涩苦涩，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店门，望眼欲穿⋯⋯这是一双企盼儿子、死不瞑目的眼睛呀！

妈——妈！您不争气的儿子回来了，您看见了吗？妈妈，您是活活气死的，还是苦苦累死的？我回来了，您却走了，永远永远走了！

“让路，请让路。”那秀美的黑发一甩，娇小的背影一转，迎着蛮子走来。蛮子差一点失声惊叫：是她？“美人痣”！不会错，她下巴右边那颗十分显眼的黑痣就是“身份证”。她不认识我，可我永远记得她。哟，她的腿， 走路一瘸一拐的⋯⋯她怎么成了“饺老板”？

蛮子心里发虚，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想赶快走开，躲到什么地方去痛痛

快快大哭一场。偏偏，他又瞟见了悬挂在侧墙上的大像框，框内是一张张彩色照片：妈妈在教“美人痣”揉面、剁肉馅、包饺子、配汤料⋯⋯哟，多像亲亲热热的母女俩呀！真叫人嫉妒。妈妈这是在替儿子“赎罪”呀！妈妈在生命的最后，将全部母爱移给了这位无辜受害的大姐姐，其中不知有多少动人的故事？妈妈，您忘掉了儿子？

蛮子一个激灵，盯住了像框下角那张唯一的黑白照片：一个歪戴帽、斜叼烟的小子！这混蛋小子是谁？是⋯⋯我！想起来了，这黑白照片是“大哥” 给我照的，当时觉得好风光好神气，自以为顶天立地。可现在，它竟这么丑， 不堪入目。为什么要挂这张丑照？是为了认出我？不对，赶快走吧！

蛮子想走，脚却不听使唤，牢牢生了根。因为，他看见黑白照片下，注有一行娟秀的小字：蛮子，如果你回来，就喊“十碗”。

十碗！为什么要喊“十碗”？十碗又麻又辣、又酸又烫的饺子吗？噢， 有一次学校劳动回来，我一口气吃了十碗酸辣饺⋯⋯这是妈妈临终前留下的嘱咐吧？喊不喊？喊，大声喊，让妈妈听见，让她知道，不争气的儿子回来了⋯⋯不，不能喊，赶快走，一走了之！蛮子正犹豫不决，那个甜脆的声音从锅台边传来：“对不起，没有了，要关门了。”

容不得多想，蛮子便被顾客推推搡搡挤到了店门口。他懊丧极了，走吧， 这儿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他深情地望了望妈妈的遗像，怏怏跨出一只脚⋯⋯这时，一个顾客大声嚷道：“冰箱里还有生饺，百十个！哎，为什么不卖？”另一个老顾客立刻劝道：“这是姑娘天天都留下的，老规矩喽，谁不知道？听说那坏小子已经死了，她就是不信，每天留百十个生饺，唉，等着⋯⋯喂狗！”

蛮子中了雷似的一颤，缩回脚，猛然亮开嗓门，喊声惊天动地：“十—

—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