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的童话

（白族）杨丽明

我挣扎了很久，终于从母亲温暖的体内挣扎出来了。

怎么？我降生的小屋如此寒酸！屋顶蜘蛛网纵横交错，墙壁石灰裂痕斑斑，窗户玻璃残缺不全，而自己竟躲在一张皱皱巴巴，一点不顺眼的床上。此刻，母亲的眼里泪光闪闪，而那位坐在桌旁的黑汉，也许就是父亲吧。瞧他，一脸怒气，紧握的拳头捶了捶桌子，而且说了句让我心凉的话：“哼， 又是一个女孩！”

女孩怎么啦？女孩不好吗？我一点也不明白，立在床旁的两个小姑娘是不是我的姐姐？瞧她们脸上带着微笑，她们就是我的姐姐，我的亲人。

“站着发什么呆？还不干活去？就是因为你们，家里才这么穷！超生、罚款，都让你们给赔穷了。”父亲朝姐姐们吼道。

唯一欢迎我来到世上的微笑消失了。

我不相信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觉得委屈、难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虽然嫌弃我，却还是每天都让我吮吸甜甜的乳汁，有时还在我脸上亲两下，然后哼一段梦幻般的曲子。但这种时候不多，母亲和父亲一大早就要到很远的地方担豆腐卖，父亲帮助母亲提完豆腐，便提上一袋木匠工具到大街上兜揽生意。我被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姐姐们带着，常常跌得鼻青脸肿。后来，母亲不忍心再将我丢在家里，就经常背着我出门了。我很喜欢伏在母亲温暖的脊背上，随母亲的劳作而颠簸。我好奇地望着

母亲和人讨价还价，看母亲称豆腐，望着母亲将豆腐装进买主的袋里，然后满意地数钱。有时不顺，母亲还和人拌嘴，甚至吵得很凶；有时生意清淡， 大半桶豆腐只好挑回家。母亲很辛苦，她没有时间和精力打扮自己，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可是在我眼里母亲的头发又黑又亮。有时，我在睡梦里，梦见自己长大了，为母亲梳理蓬乱的头发。可是，我仍然害怕父亲，他十天半月难找到一件活计。当然，也有高兴的时候，父亲离家好久回来，带回食品、用物和钱。这时，家里就有了笑声；这时，父亲总是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地坐下，长长地叹口气。哦，等我长大，我一定要为父亲洗尽衣服上的灰尘。终于，我能走、能跑、能跳了⋯⋯妈妈告诉我，我已经满 3 岁了。

有一天，爸爸妈妈吵了起来，妈妈直抹眼泪，爸爸大声嚷道：“我拼死拼活干为了什么？腰都累弯了，还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

“我们的日子够苦了，三个孩子，四位老人全靠我们养活，你还不嫌累吗？”

“不行，我自有办法。”

他们吵了很久，直到我进入梦乡，还依稀听到妈妈的哭声。

第二天我醒来时，母亲早已为我炒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饭，父亲摆弄着他做的木娃娃逗我玩。他们脸上布满了笑，就像昨晚没有吵过架一样。这时， 母亲抱起我，在我脸上狠劲地亲了亲：“乖孩子，和爸爸出去玩会儿。”

父亲带着我出门了。

这个世界真美，街上有许多像我这么大的小朋友。他们住的也像我家一样破烂吗？不，我不再想这些伤心事了，这会父亲正带我到动物园去玩呢， 我第一次看见了老虎、狮子、大象、孔雀、马鹿⋯⋯在这个世界里，生命是

多么神奇，多么可爱。只一会，太阳就要落山了，我拉着爸爸的手多么想回家啊。

“爸爸，我想回家。” “是的，这就回家。”父亲小声说，低头看了我好一会儿。于是，我们

走人了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夜市。

突然，我发现自己走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爸爸不见了。“爸爸！爸爸！” 我在人群中抓住了一个个拥有父亲似的宽厚背影的男人，又一个个失望地放了手。

“爸爸！爸爸！”我边擦眼泪边拼命地喊。繁华的夜城突然变得那么陌生，那么生冷，我想念爸爸、妈妈、姐姐，想念那个破旧的家。

“爸爸、爸爸！”我两腮泪水淋淋，伸着两只小手，企盼父亲突然紧紧把我抱在胸前。

夜深了，大群大群的人不见了，路灯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又明又亮，空荡荡的，很怕人。我缩在冰凉的屋檐下，梦见在家里洗冷水澡。太阳又一次升起来了，我听到和昨天一样嘈杂的声音，望着屋檐外蓝蓝的天空，泪水又打湿了面颊。爸爸、妈妈、姐姐，我做错了什么呀？！

两位警察叔叔过来盘问了我好半天，我哭着乞求他们带我回家，可我又说不清家住哪儿。警察叔叔摇了摇头道：“跟我们走吧，可怜的孩子。”

我住进了派出所，不再害怕了，但半个月过去，仍然没有家的音讯。 真的，我真的没有家了。有个叔叔告诉我，说我是被遗弃的女孩。他们

将我送进民政局。我哭了很久、很久⋯⋯

一天，叔叔带我见了两个人，他们穿得很讲究，男的戴眼镜，女的披着长发。那女的用一只洁白的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细地瞧了瞧：“长得真不错， 只是太脏了。”

他们和民政局的叔叔嘀咕了一阵后，转过身对我说道：“丫头，做我们的孩子吧？”

“不，我有爸爸、妈妈。” “他们不要你了。我们要你，我们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待你的，叫我们

一声爸爸妈妈，好吗？”

半晌，我才哽咽着嗓子喊道：“爸爸！妈妈！”可是，他们不是我熟悉和盼望的爸爸、妈妈呀。

就这样，我随新认的父母到了漂亮的新家。母亲给我洗了舒服的热水澡， 换了崭新的衣服。她将我拉到穿衣镜旁：“来，瞧瞧，我们的孩子漂不漂亮？”

“以后，我们就喊你珍珍，因为你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珍宝。”母亲蹲下身，搂住我，亲昵地吻我的脸蛋。

母亲身上散发出一股清香。她的头发也像我原来的母亲一样又黑又亮， 只是不乱，很整齐地披到腰间，像一片黑绸布。“去让爸爸也亲亲。”

我原来的父亲可没有亲过我，我有些怯怯地看着现在的父亲。他镜片后的眼睛笑眯眯的，他用长着胡茬的嘴亲了亲我，然后将我高高举起，飞快地转了几圈：“我们有个女儿珍珍啦！有个宝贝女儿珍珍啦！”

我飞起来了，我的心也飞起来了，我也有好爸爸、好妈妈啦！有好爸爸、好妈妈啦！

瞬间，我成了父母的小太阳。

母亲说等联系到幼儿园就送我进去。说那里很好玩，有很多小朋友，每

天唱歌、跳舞、写字、听故事，是个神秘的地方。也许是高兴过头了吧，我感到身体不太舒服，这下可急坏了爸妈，他们立即送我到医院检查。“不幸得很，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至多⋯⋯”医生看着我止住了话。

我不明白先天性心脏病是一种什么病。只见爸爸沉默不语，妈妈脸色煞白。噢，因为我有病，他们生气了。

父亲抱起我，母亲拎着她那个精巧的手提包，我们默默地回到了家里。我很难过，拉住父母的手说：“爸爸、妈妈，别听医生瞎讲，我没有病。”爸爸抚摸着我的头发：“是医生瞎说，珍珍没有病，珍珍结实得很。”

“呵，太好了！”我搂住爸爸的脖子，“太好了！” 不久，爸爸、妈妈将我带到一扇高高的大门下。 “是幼儿园吗？”

妈妈点点头。里面果然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孩子，我要和他们一块唱歌、跳舞，听老师讲故事。

“珍珍，爸爸、妈妈过几天就来接你。”

妈妈哭了，也许是我的病惹她生气了，爸爸挽着她的手跨出了园门。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没有喊叫。我是多么害怕他们再也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