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草 阄
吴 天
阿草是姐姐,10 岁;阿根是弟弟,8 岁;小伙伴们蹦蹦跳跳去上学,姐弟俩还得整天放牛、割草、拾烧柴⋯⋯阿妈患了重病,长期卧床不起,姐弟俩相依为命,成了阿爸的左右翅膀,驮着全家的重负,艰难飞行。
牛儿静静吃草时,小学校那朗朗的读书声便随草浪滚滚而来,像山歌一样漫开,惹得满山野草欢舞,兴高采烈。阿草一动不动仰在草丛中,痴痴迷迷听,任草叶间挂着的露水珠一颗一颗滴下,打湿她的眉睫,打湿她的梦幻。阿根骑在牛背上,耳像雷达一样转动,望着山下小学校前飘扬的红旗,双目怔怔,一脸羡慕。太阳无语,只用金灿灿的阳光,熨暖姐弟俩的心扉。山风实在于心不忍,赶紧调转方向,将读书声吹向姐弟俩听不到的地方去了。
“姐,想读书么?”阿根怏怏地问。很久很久,草丛中才飞出一个字: “想。”阿草抖落眉睫挑着的露水珠,问:“阿根,你呢?”很久很久,牛背上才飘落一个字:“想。”
姐弟俩的心愿,太阳知道,山风知道,小学校的老师也知道。老师一连几次“登门拜访”,终于攻破了阿爸的层层防线,为阿草阿根铺开了一条通往学校的希望之路。可是,阿爸说他不能失去双翅,还得留下一边“翅膀”, 哪怕助一臂之力也好。留下谁呢?阿爸想了 3 天,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难哪!这样吧,拈草:拈到长的去读书,拈到短的去放牛。别怪我,全凭命!”
阿草不作声,点了点头。阿根也不作声,点了点头。阿爸转身出去,掐了两根草茎捏在手中,捏紧,只露出齐齐的两根草头。阿爸将拳头伸到姐弟俩中间,目光躲闪,左眼直眨,说:“从小到大。阿根小,先抽。”阿草说: “行,阿根你先抽。”
阿根的小手快速伸出,直向左边的草头,却一顿,迟迟疑疑地停住了。阿爸一愣,催促:“阿根,抽呀!”阿根不看阿爸,只看姐姐。姐姐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呀!阿妈有病,姐姐就用稚嫩的肩头,担起了阿妈的全部责任,吃苦在先,重活抢着干⋯⋯姐姐就像是自己的小阿妈呀!
阿根缩回了小手:“姐,你先抽。”
阿爸的拳头微微震颤,像是捏了两根针,扎手,只有阿根知道这是为什么。事先,阿爸悄悄对阿根说:“注意我的眼睛,我眨哪一只眼,你就抽哪边的草。”阿根一下懵了,问为什么。阿爸只说:“你是男娃⋯⋯”就突然住口,不再多说一个字。阿根明白了,阿爸有偏心,只想让男娃去读书。不行,得让姐姐先抽,这样才公平。姐姐的命运应该由她自己决定,而不是由阿爸随意摆布。
阿草什么也不知道,望着那齐齐的草头,她内心很矛盾。她真希望抽到那根长的草茎,那是“读书”啊!红领巾、小黑板、写字、唱歌⋯⋯不正是自己梦想的么?可是,阿根就得独自去放牛、去割草、去拾烧柴⋯⋯你算什么姐姐?阿根毕竟小两岁呀!阿草望了望阿爸,看见阿爸眸子中并排站着两个小人。阿爸也一定很难很难吧?
阿爸低了头:“抽吧,阿草。” 阿草好奇怪:“从小到大⋯⋯”
阿根抢着说:“不!从大到小。姐,你先抽!”阿根态度很坚决。阿草犹犹豫豫伸出了小手,伸向左边,又移向右边,她发现草头涌出浓浓的绿汁, 像是流出的泪滴,叫人不忍下手。阿根的目光紧紧追着姐姐的小手,心儿抨
怦乱跳,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安稳,说不出都有些什么滋味。普普通通的草茎决定前程,两种选择,两种命运,怎能不揪心呢?摹然,阿草昂起头:“爸,我和阿根都去读书,行么?”
“这——?”阿爸叹了一口气,闷闷说,“牛要人放,草要人割,烧柴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读书读不饱肚子。我只有一双手,一个背脊⋯⋯阿草, 穷人的娃娃早当家,你不帮我,谁帮我?难哪!”
阿草咬了咬嘴唇,缓缓缩回小手:“那就让⋯⋯阿根去读书。草,不抽了。”阿根也跟着叫嚷:“我也不抽。让姐姐去读书!爸,我也是男子汉, 我能帮你,我有力气⋯⋯”
“抽!阿草先抽!”阿爸突然高声咆哮,像一头野牛。阿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惊惶惶伸出小手,揪住了右边的草头⋯⋯阿根冷不防将姐姐推开,瞬时间变得蛮不讲理,恶狠狠地说:“不行,从小到大,我小,我先抽!”阿草大吃一惊,不明白弟弟怎么一下变得如此凶狠。阿爸 也变了脸
色:“阿根,你⋯⋯”阿根已快速伸出小手,闪电般抽走了右边的草茎。阿爸和阿根心里都清楚,抽走的是“放牛”,
留给阿草抽的当然就是“读书”。阿爸一脸复杂,看不出是忧是喜,是愁是乐。阿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用眼神告诉阿爸——这才是站着冲尿的小男子汉!
“姐,你的,拿出来比啊!”阿根大大咧咧,将草茎放到阿爸伸平的掌心。阿草抽走左边的草茎后,一直用双手蒙着,磨磨蹭蹭不肯“亮相”。她盯着阿爸掌心中的那根草茎,像在思考一道严肃的命题。阿爸粗糙的手掌汗津津的,像是托不住小小的草茎,手臂瑟瑟,草茎也跟着瑟瑟。他绽开苦笑, 说:“比吧。阿草,你运气好,肯定⋯⋯”
阿草这才将草茎放到阿爸的手心,动作很慢,小心翼翼,像是怕压沉了阿爸的大手。一瞬间,阿爸还没“肯定”出什么,嘴巴大张,着了魔似的僵住了。阿根也瞪直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突变的奇迹:姐姐放到掌心的那根草茎明显短出许多,是“放牛”!怎么回事?不对呀,刚才一直盯着不放,那明明是左边的长草茎,是“读书”啊!转眼之间怎么变啦?
“我运气不好,放牛的命。”阿草淡淡一笑,很平静,“阿根,明天你就可以去读书,好好学,晚上回家当小老师,教我。”
“姐⋯⋯不对,不对不对!”阿根小鼻子一酸,说出了草茎背后藏着的秘密。他的手掌依然平伸着,托着两根草茎,像托着两座大山,沉甸甸,仍咬紧牙关托着,托着⋯⋯阿爸满脸羞愧,内疚的目光盯住了阿草往身后缩的小手:“阿草,你⋯⋯手,伸开那只手。”
阿草怯怯后退,阿爸走上前,抓起她的手腕,掰开紧捏的
小拳头:短短一截草茎!阿爸全明白了。阿草抽出草茎后,迟迟不肯“亮相”,是在跟阿根放到阿爸手心中的草茎暗暗对比,用目光丈量;确认她抽到的是长草茎,便不动声色将长草茎掐断了一截,长草茎就变得比短草茎还要短;这样,“读书”就奇迹般地变成了“放牛”,⋯⋯多么懂事的女儿啊!
“偏心偏心我偏心!阿草,阿爸混蛋,对不起你!”阿爸不敢看阿草, 似乎阿草是一面明镜,一看就会将阿爸照得丑陋不堪。阿草双眼湿湿的,眸子像是两颗硕大的露水珠,晶亮晶亮:“爸⋯⋯女娃也是娃。你说的,每一棵草上都有露水珠,长不成大树,也要长,好好长⋯⋯”
“别说了,阿草。”阿爸将草茎放入口里,嚼,狠狠嚼,走到屋外,望
着小学校上空飘扬的红旗,一字一顿说,“明天就去读书,你俩都去,天塌下来,我一人承担!”
“爸——!”阿草、阿根追到屋外。 “只要你俩长成大树,苦死累活,我也心甘情愿。”阿爸像是变了一个
人似的,好叫人敬佩、感动。阿草想说什么,突然听到朗朗的读书声随风传来,山歌一样漫开,就看见满山的野草欢腾起舞,惹得太阳笑落金灿灿的阳光⋯⋯尽管看不见,她还是能想象到:绿茵茵的草叶间,挂着无数颗露水珠, 挂着无数个小小的、金光闪闪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