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联

1967年的除夕，虎坑村的卫东刚吃过午饭，上门请他写春联的乡亲便接踵而至。

在这个小山村里，卫东是几十户人家中唯一的高中生，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年除夕，乡亲们都喜欢请他帮忙，卫东也总是来者不拒，义务代劳。

那时的春联，写的都是一些“革命化”的口号，或是伟人的诗词名句。

这不，一位新婚不久的村民兴冲冲地找上门来。卫东一听具体内容，不禁有些忍俊不禁，但又不便挑明，便婉言相劝：“明年是猴年，大多数人家都写‘金猴奋起千钧棒……’你不如也写这副？不然，就来个‘全国山河一片红……’如何？”

不曾想，那村民却执意坚持按自己的意愿写。

卫东思忖再三，只得照写道：“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横批是“大干快上。”而且，特意将“洞”中的口字写得溜圆。

令卫东哑然失笑的是，那村民左瞧瞧，右瞄瞄，竟乐不可支地连声说：“这就好！无限风光，风光无限，风风光光，我要的就是与众不同的春联……”尔后，收起春联屁颠屁颠地走了。

少顷，村里的单身汉老靳，也带着红纸来到卫东的家。

卫东笑着问：“靳叔，你想写啥？”

老靳递过去一张字条，嘿嘿笑道：“喏，就写这个。”

卫东一看，不禁有些愕然：“靳叔，你这内容我可不能写哟。”

“为啥？”

“为啥？你没看这有‘污蔑’大好形势之嫌么？弄不好会惹麻烦的。再说，横批一般只有4个字。”卫东一本正经地解释。

老靳却没好气地说：“这可是事实！你看这些年咱们过的啥日子？整天批来斗去，还瞎嚷嚷割什么‘尾巴’。村里人都知道，我穷得叮当响，都快40了，至今仍是光棍一个。反正只有烂命一条，你写，有啥事我担着。你也甭担心，在这山旮旯里，谁能管得着？”

卫东仍觉不妥，便再三劝说。可老靳依然坚持己见：“怕个球！这样吧，我写个保证书，内容你照写。”说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和纸，郑重其事地写道：“保证书——我老靳请卫东代写春联，内容是我说的，有事我负责，与卫东无关。”

见事已至此，卫东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讪笑着挥笔写道：“伸来伸去伸不直，憋憋屈屈又一年。”横批是“何日时来运转”。

大年初一上午，老靳的家门口一阵喧哗，不少乡亲在议论着老靳家的春联。有人揶揄道：“想不到小学还未毕业的老靳，能想出这么一副春联。”有人认为这副春联虽然对仗有欠工整，横批也不够规范，却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也有人说这副春联的内容不太吉利。

常言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墙。”谁都没有想到，元宵节刚过，老靳家的春联竟成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被人告到了大队，后又告到了公社，并相继为此成立了专案小组，认为这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言论。

于是，老靳被戴着红袖章的一帮人揪到大队，后又揪到公社，开始了时近半年的挨批斗的生涯……令老靳深感内疚的是，这事到底还是把卫东给扯进去了。虽然老靳再三向专案小组说此事与卫东无关，卫东也出示了老靳亲笔写的保证书，但专案小组愣是认为，卫东当时虽有劝阻，但最终还是写了，这说明他仍是个从犯。因而，老靳每次挨整，卫东都得老老实实地陪着：开批斗会，老靳跪着，卫东在一旁低头站着；老靳被拉去镇上游街，卫东则在后面低头敲着锣，紧跟着……转眼又到了除夕，乡亲们又像往年那样，争相上门请卫东帮忙写春联。然而，这一次，卫东死活不肯点头：“实在不好意思，我可不想再当‘陪斗’了。”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再三恳求：“咱们不学老靳，写什么内容保险，全听你的。”

卫东心意已决，婉言道：“实不相瞒，打从上半年担惊受怕了数月之后，我就一把火将几支毛笔烧了。今年我家不写了，我劝大家伙也别写了。”

说完，卫东当着众人的面，从家里拿出一副春联纸，在自己家大门的两旁张贴起来……乡亲们一看，一个个面面相觑。

邻居康伯满脸诧异地问：“哎，我的大秀才，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呀，怎么只有红纸没有字哟？”

卫东似不经意地说：“康伯说得对，这年头，没‘事’（客家人口语，‘字’与‘事’同音）就平安大吉啰！”

康伯一听，若有所悟地呵呵大笑：“对对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众乡亲一齐乐了。

那一年除夕，村子里家家户户贴的都是无字春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