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一月九日下午

史记:“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宫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这当然记的是要人,是名将,非一般平民寒士可比。但司马迁的这段描述,恐怕也适合于一般人。因为他记述是人之常情、社会风气。谁看了也能领会其妙处的。

他所记的这些“客”,古时候叫做门客,后世称做幕僚,曹雪匠名之为清客,鲁迅呼之为帮闲。大体意思是相同的,心理状态也是一致的。不过经司马迁这样一提炼,这些“客”倒有些可爱之处,即非常坦率。如果我是廉颇,一定把他们留下来继续共事的。问题在于,司马迁为什么把这些琐事记在一员名将的传记里?这倒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应该有所思虑的。我认为, 这是司马迁的人生体验,有切肤之痛。所以遇到机会,他就把这一素材,作了生动突出的叙述。

司马迁在一篇叙述自己身世的文章里说:“家贫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 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柳宗元在谈到自己的不幸遭遇时,也说:“平居闭门, 口舌无数。况又有久与游者,及岌岌而挨其间哉!”

这都是对“友”的伤心悟道这言。非伤心不能司道,而非司道不能伤心也!

但是,对于朋友,是不能要求太严,有时要能谅。谅是朋友之道中很重

① 见《过海日记》。蒋子龙著。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83 年 10 月版 5-6 页。

要的一条。评价友谊,要和历史环境、时代气氛联系起来。比如说,司马迁身遭不幸,是因为他书呆子气,触怒了汉武帝,以致身下蚕室。朋友们不都是书呆子,谁也不愿意去碰一碰腐刑之苦。不替他说话,是情有可原的。当然,历史上有很多美丽的动人的故事,什么摔琴呀、挂剑呀,那究竟都是传说,而且大半出现在太平盛世。柳宗元的话,倒有些新的经验,那就是“久与游者”与“岌岌而挨其间”。

例如在前些年的动乱时期,那些大字报、大批判、揭发材料,就常常证实柳氏的经验。那是非常时期,有的人在政治风暴袭来时,有些害怕,报先与原来“过从甚密”的人,划清一下界限,也是情有可原的。高尔基的名作

《海燕之歌》,歌颂了那么一种勇敢的鸟,能与暴风雨搏斗,那究竟是自然界的暴风雨。如果是“四人帮”时期的政治暴风雨,我看多么勇敢的鸟,也要消声敛迹。

但是,当时的确有些人,并不害怕这种政治暴风雨,而欢呼这种暴风雨, 并且在这种暴风雨中扶摇上去。也有人想扶摇而上而没能扶摇上去。如果有这样的朋友,那倒是要细察一下他在这中间的言行。该忘的忘,该谅的谅, 该记的记,不能不小心一二了。

随着四人帮的倒台,这些人也像骆宾王的诗句:“倏忽搏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又降落到地平面来了。当今政策宽大,多数平安无恙。

既是朋友,所谓直,所谓谅,都是两方面的事,应该是对等相等的。但有一些翻政治跟头翻惯了的人,是最能利用当前的环境和口号的。例如你稍稍批评他过去的一些事,他就会说,不是实事求是啊,极不严肃呀,政治色彩呀。好像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都与无关,都很严肃,很实事求是的,对于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

当然,可不与之为友,但也不可与之为敌。①

这篇文字与上篇又不同,乃是集中一点内容反复论述。从司马迁《史记》中一段文字发端;追述汉唐,涉及当代,详言朋友之道。可谓以古人之文, 浇自己心中块矣。孙犁本人于“文革”动乱期间,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肺腑之中诸多感慨,自有一段难可为外人道的苦衷,但又含有一种想对外人道、不吐不快的心情。于是,记录于日记中,既平复自己的心潮,又寄望他日读者的同感,实属快事。细心阅读,似觉平淡疏浅;凝神体味,始知深沉苦涩。这,非常真实地反映了孙犁其人、其文的特殊本色。

随感式日记内容繁富,体式多变,以上两例,难以概括。读者体会其实质而已。

(四)速写式。

这种样式,有如电影镜头,客观地记录作者日常见闻。凡山水人物、世俗风情、自然景观、社会事件⋯⋯均可一一描述。日后翻阅,或玩味其中知识,或作为文学创作的素材,或为科学考察与研究提供资料,都大有益处。

例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