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人生
俄罗斯文学界里,在19世纪时,已经发生那“可恨的问题”——为艺术的艺术呢,还是为人生的艺术?为艺术的艺术是所谓“纯粹的艺术”派;为人生的艺术——是“公民的怨,人生的歌者”。前一派的代表如亚·嘉·托尔斯泰(A.K.Tolstoj);他们主张:
小心谨慎的保护着你的自由,
不是神圣的,我总不让他近你,
………………
………………
你始终还是你——神圣和光明,
在那不顾浊地的云影里,
尽拥着群星的珠冠,无畏的女神,
只凝想着,她是微笑依稀。
善洵(Shenshin,1820—1892)
一切浊秽的世间事物,哪里值得诗人赏鉴。然而生在社会潮流汹涌时期的诗人,虽是纯艺术派,也不能不为奋勇咆哮的浪花卷去。至于那后一派,——歌咏“公民的怨”者,更不用说了;譬如聂克腊莎夫(Nekrasoff,1821—1877):
那稚年的黄金时代,
一切活的都是幸运儿,
不用劳动,从黄口未干的时候,
便取得乐善好生的机会。
只有我们,逛也逛不到田家,何况是尼华河畔。
整天的我们在工厂的轮机里转着,转着,转……
他们真以为:“著作家以思想为贵,而不在于描画,假使描画之中没有内容,假使他丝毫意思没有向俄国社会说出——那又算得什么描画!”(美海洛夫Mihailoff语)
两派的消长,占了文学史的二三十年;最后“近代派”出现,于是所谓诗意不但遁入纯艺术,而且隐藏进神秘的天宫里;诗句不但雕刻华丽,而且晦涩不可解了。社会情绪,因革命而又兴奋起来,方才能一扫以前无谓的争执,真所谓“抵住了逆流,畅通了顺流”:——绝端个性主义的未来派尚且应了革命的心弦,而来鼓吹集体的超人,阶级的超人。
然而现在的文学问题却换了方向:——人生即艺术,艺术即人生。人生所造业是艺术,还是人生所领悟是艺术?今年(1923年)文学评论家克留叶夫(Klueff)和马霞夸夫斯基(Mayakovsky)的辩论,——是俄国革命文学里的大战。克留叶夫说:“歌之创造者决不去吹什么自来水管的龙头,……只有心灵的洪炉里熔化得生活的真金。”其实马霞夸夫斯基并不爱什么自来水管,他是要集合的乐生的征服自然的超人。——诗人的天责是运化自然至于美境,(原来俄国语里“艺术的”〔Iskustoenny〕等于“人造的”。)诗人不应降服于自然,不应崇拜自然,更不应为自然之奴。
当时,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左派社会革命党伊凡诺夫·腊朱摩尼克(Ivanoff-Razumnik)便参加战争。他说:“马霞夸夫斯基的铁锤与机器之文学是过渡时的幻景;只有‘非人手所造的大地’,是永久的世界之诗境。”
于是那“轻裘缓带”的杜洛茨基(L.Trotsky)也就——不是投笔从戎,而是“投戎从笔”的——出马参战。他说:
大地与机器相对待,一是永久的诗之渊源,一是暂时的;当然,那内在派的唯心论者,那小心谨慎斋庄中正的腊朱摩尼克宁可取“久”而舍“暂”。然而实在讲来,这大地与机器相对立的二元论有些伪妄:——只可以以小农犁锄式的食粮“工厂”与电机的社会主义的相对待。大地的诗意不是永久的而是流变的。人的语言的音浪开始唱歌,正在他安置了工具——最简单的机器——于他自己与大地之间的时候。没有犁,没有镰刀,没有锤,——也就没有普希金。是否可以说:大地加犁锄比较大地加电机起来——有永久性的特长呢?……社会主义的新人要运用机器,指挥那倔强的自然。他指出来,什么地方要山,什么地方要水。唯心论者看来,也许这太气闷了。虽然,那并不是要将全地球划成方格子,使一切山林变成园囿,大概那时的虎豹林木山水都能保存得,不过他们听人规画罢了。而且还能做到:虎豹不看见高大的铁管械器,仍旧安安逸逸的享他的原始生活。机器并不与大地相对待。机器是现代人的工具。现代的城市是过渡时期的东西。然而他·也并不变成古时的荒鄙的乡村。乡村正要进化到城市;城市再加以健全的艺术化。至于现在的乡村,已经是过去时代的余迹了。所以所谓大地文学,“农村文学”——在美学上完全已成过去时代的反映,仅只是古代平民艺术陈列馆里的材料。
国内战争的时期后,人类亦许大受破坏,即使没有日本地震,也就够受了。所以此后倾向于战胜饥寒,就是征服自然,是最近几十年内的急务。竭力采取“美国主义”的好处,——应当是每一幼稚的社会主义国家之第一步。消极的赏鉴自然应当渐离艺术。而技术的歌颂,想象,反而自然而然成为艺术界的健全精神,——譬如詹克·伦敦。将来并技术与自然间之“对立”而消灭之;艺术的综合的人生观将广泛至于无涯。……
俄国文学的人生观问题,虽则现在的争辩和半世纪前绝对不同,然而有一重要的观点:——便是个性主义。社会生活恬静的时代,纯艺术主义方能得势。譬如中国的“避世诗人”,孤标自赏,以“与鹿豕游”的人生为艺术,其实又何尝真能超脱呢?况且不谈现实,不问烦恼事的心绪,——是纯艺术派文学的天国。往往反而自堕于反个性的市侩乡愿主义:——坐在暖融融的帷幕里不问天下的饥寒,假使人家警醒他的良心,勉强要使他至少在艺术的环境里回忆想象那可厌的人生和政治,他必定说:今夕只谈风月,“乃至于政治”,岂不扫兴!所以往日的纯艺术派和今日的“大地文学”派,标榜着个性主义,而实际上是求容于环境,向庸众的惰性低头,——“不提起,免烦恼”的市侩而已。
至于革命前的人生派和革命后的超人派,虽则似乎以社会为先,以个性为后;其实他不但歌颂能为社会奋斗的勇猛的个性,而且歌颂超人的克服自然;——那当然不是绝对的个性主义的尼采式的超人,而是集体主义的超人。只有在真自由社会里有个性,只有在人类技术威权之下有真美的自然。——所以他们的艺术观能综合个性主义与集体主义,能综合自然与技术。
最近,1923年10月,莫斯科发现一本小说,珀陂尼(Djovanni Papini)著的《完了的人》。著者写一智识阶级者的历史,他是超阶级的“我”,然而他的个性发展至于极点,乃始终破灭而无余。那青年的学者,沉溺在几万卷书里,甚至于要著“百科全书之百科全书”,创世时期起的世界史,圣经之无神论的注疏。然而每一种工作刚开始便又弃置。他那个性主义的神智,对于人之一切结合——不论是偶然的,街市的,或者阶级组织的,——一概反对;与社会的现实隔离,只想解决“永久的心灵”问题,要毁灭人类,——倡“全人类的自杀主义”。如此年复一年,他这个“我”,竟成社会里的新预言家……他自以为超脱凡俗的见解,超越阶级的政见,只顺着抽象不着实际的思想,随波上下。到三十岁时,毕竟心力耗尽,于是从学一跃而入纯艺术,——纯诗人,再下而成神秘主义者,再……“人生的空泛,空泛呵!空泛呵!”
艺术与人生,自然与技术,个性与社会的问题,——其实是随着社会生活的潮势而消长的。现在如此湍急的生活流,当然生不出“绝对艺术派”的诗人,世间本来也用不到他。所以这“最可恨的”问题,早已为十月的赤潮卷去,——轻描淡写的珀陂尼的《完了的人》,亦就是这完了的问题的完了。
1923年11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