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理论家的普列哈诺夫
一
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在最近十几年之间,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可是,这种理论的基础,从马克思、恩格斯的时候就已经打定的了。列宁在文艺问题上也有许多原则上的指示。至于普列哈诺夫,他在文学理论上的功绩固然很大,他首先专门的研究了文化问题和文艺问题,但是,他的政治上的机会主义不会不影响到他的文艺理论。因此,一方面我们必须研究普列哈诺夫,必须利用他的文艺理论的遗产;别方面,我们尤其要对于他的理论加以批评的观察和分析,使得文艺理论更加深刻,更加精密。
以前,曾经有过所谓文艺理论上的“普列哈诺夫正统”的呼声,这当然是错误的。一些机会主义者,在普列哈诺夫正统的旗帜之下,发展了好些假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传播着反列宁主义的文艺政策的观点。最近的文艺论战,在国际的范围里克服了这种“正统论”,而继续开展反对一切种种机会主义的斗争。然而“普列哈诺夫正统论”还是好些机会主义的文艺理论的根源,所以我们必须对于普列哈诺夫的错误,加以概括的说明。
“普列哈诺夫正统论”是怎么说的呢?像苏联的史楚庆,像中国的胡秋原,他们都说:——普列哈诺夫是孟塞维克,这固然不错,我们并不反对,然而,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普列哈诺夫不是艺术哲学的正统呢。这种论调是把政治家的普列哈诺夫和哲学家的普列哈诺夫生生的分割开来,仿佛普列哈诺夫的政治上的机会主义,对于他的哲学艺术上的理论,没有丝毫的影响,仿佛普列哈诺夫在政治上尽管错误,而在哲学上艺术上却仍旧是百分之一百的正确。其实,哲学和政治是不能够分割的,艺术和哲学政治也是不能够分割的。那种机械的分割哲学艺术和政治的观点,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多元论。
胡秋原说,列宁也曾经说过普列哈诺夫的哲学著作是很宝贵的。但是,普列哈诺夫的哲学上的错误,列宁也是指出来过的。列宁屡次的说:“普列哈诺夫等类的人,为着微细的派别利益,居然走到了拥护理论上的修正主义。”甚至于在反对共同的敌人的时候,普列哈诺夫也竭力利用自己的哲学著作来反对布尔塞维克。列宁在《唯物论和经济批评论》里说:“普列哈诺夫在自己的反对马赫主义的文章里,并没有怎么用心的去驳倒马赫,反而是很用心的来损害布尔塞维克派。”“普列哈诺夫把这个斗争和派别斗争联系起来,是损害这个哲学的。”普列哈诺夫自己并没有把政治和哲学分开,他甚至于宁可损害着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而实行他的反布尔塞维克的政策。
普列哈诺夫在哲学上是这样,难道他在艺术问题上就是另外一种态度吗?当然不会的。大家都应当知道,在1905年革命之后,普列哈诺夫屡次利用批评高尔基的文艺作品的机会,来证明孟塞维克的政策,说俄国的民众是愚笨的,俄国的工人是没有革命的情绪的等等。而且,普列哈诺夫甚至于说布尔塞维克还不如唯心派的音乐家斯克里亚宾懂得马克思主义。这种借着文艺批评的机会来反对布尔塞维克,发挥机会主义的政治见解和哲学观点,在普列哈诺夫是经常的事情。这里,他是说布尔塞维克比神秘主义者的斯克里亚宾还不如。在另外一个地方,他还把列宁比做欺骗群众的新闻记者:普列哈诺夫在一本德文的易卜生戏剧《平民的仇敌》上,批注着“列宁”的名字,并且在那本戏剧的书边上画着杠子,原来这是这么样的一段对话:
郭:你完全是对的。然而主笔不是时常可以自由的,不是时常可以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的。常常要顾到社会上对于一些次要的事情的兴趣和意见。要知道最主要的事情是政治,至少对于报纸是这样;假使我们要领导社会到自由和进步的道路上去,我们就不应当恐吓他们。他们如果在报纸的“下层”看见了这样的小说,他们自然更愿意接受我们报纸的“上层”所印出来的那些……这使得读者的注意可以模糊一些,他们对于我们的信仰就可以更加巩固……
彼:呸!不成的,你们布置着这样的圈套,是笼罩不住自己的读者的:你们又不是蜘蛛。
这一段对话,普列哈诺夫是要利用它来反对列宁的。他的意思是说列宁和布尔塞维克的文艺政策,只是欺骗群众的手段。固然,这层意见并没有做成文章,然而普列哈诺夫对于文艺政策的见解也就显而易见的了。而且他在当时发表的文艺论文里,也屡次宣传他自己的机会主义的政见。他也是把文艺政策当做一种手段的,不过这是达到机会主义目的的手段罢了。例如他在《斯托克曼博士的儿子》那篇论文里,反对着汉孙,竭力的攻击工人政党之中的“极端派”,他说;“这些极端派痛恨着一切‘和平的’——即使远远的看来有点儿像是‘和平的革命’。”他自己替“和平的革命”辩护,还要说:
大家都是知道的,我们的大部分的颓废派几年以前曾经倾向过我们的工人运动,加入了工人运动之中的他们所认为最“左的”一派:闵斯基先生曾经做过《新生活》报的编辑,巴尔孟特在那时候自己说自己是“铁匠”,替那个报纸锻炼着诗,等等。大家也都知道,这些先生把他们所有的资产阶级的成见输入了工人运动之中的那一派。这个派别,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丢开这一类的“无产者”,还没丢开自己的一切特点——就是那种假革命的策略。
这样,普列哈诺夫站在“和平革命”的立场上,来攻击布尔塞维克的1905年之后的文艺政策。然而,他被自己的机会主义的派别成见所蒙蔽了,他捏造了布尔塞维克的文艺政策的事实。据他说起来,仿佛俄国当时的颓废派文学家都加入了布尔塞维克派,甚至于说布尔塞维克派受了巴尔孟特之类的颓废派的影响。这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巴尔孟特之类的文学家,当时的确企图建立什么超阶级的无党派的文学,自以为是高尚情思的“文人”的代表,向无产阶级来要求文学的自由,也在说什么革命政党下应当攻击“对于革命其实是有益而无害”的文学——超然的文学。正是列宁和布尔塞维克出来坚决的反对了这种“超人”的文学理论。列宁那篇著名的文章《党的组织和党的文艺》一部分的说起来——也正是为着这个问题而写的。列宁说:
无党派的文学家滚开!超人的文学家滚开!社会民主主义的无产阶级,应当反对着资产阶级的习惯,反对着资产阶级的企业式的商业化的出版界,反对着资产阶级的文艺上的升官主义和个人主义,老爷式的无政府主义和赚钱的狂热,——而提出党的文艺的原则,发展这个原则,而且尽可能地在完全的充分的形式里去实行这个原则。
列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在回到俄国加入《新生活》报编辑委员会的第三天。怎么能够说布尔塞维克受了这些“无党派的文学家”的影响呢!究竟是谁把这些颓废派文人当做“无产者”看待呢!这里,显而易见是普列哈诺夫对于布尔塞维克的诬蔑。首先就应当明白,普列哈诺夫也有自己的文艺政策,他在文艺方面也同样的进行着反布尔塞维克的派别斗争。
总之,普列哈诺夫是整个的,他在政治上哲学上文艺上有一个整个的宇宙观,他的政治上的机会主义不会不影响到他的艺术哲学的理论。他的错误的根源,就在于他时常脱离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没有充分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的观点。
二
普列哈诺夫的文艺理论上的错误,既然在于他的整个的宇宙观上的弱点,那么,我们首先就要来看他的方法论。一般人往往以为普列哈诺夫是辩证法唯物论的健将,认为他的文艺理论和批评能够完全根据辩证法的方法论。其实,这是一种误会——真所谓“历史的误会”。列宁早就说明普列哈诺夫在理论上的主要错误是辩证法的不充分;列宁在《关于辩证法问题》的杂记里说:
辩证法就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普列哈诺夫恰好没有注意这一“方面”(这其实还不是什么“方面”而是主要的实质),更不用说其余的马克思主义者了。
列宁摘记黑格尔的《哲学历史》,他在书的边旁批注着:
……普列哈诺夫关于哲学(辩证法),大概总写了一千页。而在这些著作之中,关于大的逻辑,论到这种逻辑和它的思想的(就是作为“哲学的科学”的辩证法);却丝毫也没有!!
普列哈诺夫对于辩证法的了解是不充分的,他没有把辩证法认为是“哲学的科学”,他也没有见到辩证法是整个的新的高等逻辑——比形式逻辑高出一层的新的论理方法,他不知道这些是和资产阶级哲学绝对不同的一种新的认识论。黑格尔的唯心论辩证法,尚且比较康德等类的二元论更进了一步,创造了新的认识论;而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辩证法,又把黑格尔哲学翻了一个身,建立了真正一元的唯物论的宇宙观。而普列哈诺夫虽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应用上,有过相当的功绩,可是,他在方法论上和认识论上,却有些地方是退回到了康德的立场。因此,普列哈诺夫的观点往往有些机械论的倾向,他总想找着“一般的公律”——适合于一切环境,一切时代,甚至于斗争力量之间各种不同的相对关系的形势。这样,就难免走到笼统和抽象的错误。他的唯物论就时常变做资产阶级“启蒙主义”派的观点。
普列哈诺夫的文艺理论和美学理论上的错误,就是由于他的非辩证法的方法论。因此。他主张艺术作品和科学论文是互相对立的,情感和理智是互相抵抗的,艺术的社会分析和美学估量是互相分离的,内容和形式是机械的分裂了的。自然,他的议论不至于无聊到像庸俗的新闻记者那样的程度。庸俗的新闻记者说:如果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说“艺术可以组织生活和创造生活”(波格唐诺夫派),那么,这是太夸张了;但是如果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说“艺术是生活的反映,因此可以影响生活”(列宁),那么,这又太矛盾了,——因为既然仅仅只能够影响生活,艺术就不会是什么“锐利的斗争武器”,于是,这些聪明的新闻记者就做了一个结论,说“无所为而为”的艺术自然会反映实际生活,也就自然会对于社会贡献一些利益,所以还是劝你们放弃了“文艺是武器”的理论罢。最奇怪的是,这些新闻记者决不肯自己承认是非马克思主义者,甚至于还自信“没有犯过什么错误”。普列哈诺夫比较这些新闻记者,当然有天上和地下的分别。然而普列哈诺夫的美学理论也还没有彻底的辩证法,他把康德的美学观念和费尔巴赫的美学观念混合在一起:一方面主张“无所为而为”的美学,另方面用“生理的欲望”来解释美的观念的发展。总之,他没有彻底了解辩证法的认识论:他没有统一的概念,没有认识所谓“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形式和内容,情感和理智,斗争和研究之间的密切的联系。
这样,普列哈诺夫的艺术理论就是所谓“象形说”。照他的意思,艺术大半只有消极的被动的作用,艺术作品不过是阶级形势或者社会心理的结果,而没有多大的积极作用。他说艺术作品里的形象(典型、人物、情绪等等),只不过相当于实际生活里的情形,仿佛埃及和中国的象形文字——照着实际生活描写一个大致相像的样子。这不过是一些“痕迹”,并不能够反映活泼的复杂的社会斗争,并不是社会的阶级的斗争的组成部分。而事实上,艺术一方面反映生活,别方面也还是生活的一部分,艺术固然是经济政治现象的间接的结果,是研究社会现象的一些意识形态方面的材料,然而同时,也还是社会斗争和阶级斗争之中的一部分实际行动,表现并且转变意识形态的一种武器。这是列宁主义的艺术论,而普列哈诺夫的“象形说”恰好是和这个相反的。现在举几个例子来说。
普列哈诺夫关于文艺问题,时常应用一般的“模仿律”和“相反律”。他的《十八世纪的法国戏剧文学和法国图画》,《法国的戏剧文学和法国的图画》的演讲大纲等等,把法国市民戏剧的发生,认为是资产阶级对于贵族的“反响”。照他的意思:资产阶级的市民戏剧为什么主张道德化呢?——因为贵族的堕落和腐化,所以引起这种反响;旧派图画的浓艳和矫揉做作就引起了达维德派的严肃的单纯。这种意见,原本是资产阶级学者白吕纳替埃的。而普列哈诺夫在自己的《一元论的观点》里,还把这种意见“深刻的”发展出去,用“相反律”来解释艺术之中的种种转变和一切现象。他在论艺术的《没有地址的书信》里,还引证了达尔文的学说,把生物界的模仿和相反的“变态”过程,也归纳到“模仿律”和“相反律”的一般原则里去。本来“相反律”这个术语,就是达尔文造出来的。这样,普列哈诺夫就“沟通了”生物学和社会学,文化论和艺术论……而要造成全宇宙的总公律了。这里,就包含着“反具体性”的非辩证法的成分;
不但如此,普列哈诺夫说:“在路易十四时代,艺术是为社会思想服务的。在蒲塞时代,艺术只是为艺术而存在的。在达维德时代——又是为社会思想服务的。在浪漫主义时代——又是为艺术的艺术。而社会主义者(譬如圣西门派)要求艺术为社会服务。”这里,简直是资产阶级学者白吕纳替埃的说法:浪漫派特意要和古典派“相反”。而纯艺术和人生艺术,只是跟着革命潮流而轮流交替,互相转换。这里,只有“矛盾”的机械的转换和机械的轮流,而没有斗争。列宁主义的辩证法却是要认识事物的统一性在于“自我运动”,而“自我运动”的过程正是“矛盾”的统一和斗争。两种反对的现象,或者“矛盾”的“对立”的现象,只是同一个事物的内部成分,这些“矛盾”,“对立”之间的斗争是这个事物本身的运动过程。在运动过程之外,并没有任何事物存在。这些“反对”,“矛盾”,“对立”的现象,并不是机械的轮流转换的,而是不断的斗争的;这种斗争的发展到了相当的时候,就是“数量转变到质量”的时候,就要发生革命的突变,而产生新的事物——同样也是包含着内部矛盾的统一体——“自我运动”。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纯艺术和人生艺术……等等艺术现象,是一定的具体的历史条件,阶级斗争……的反映;这些“矛盾”之间开展着一定的社会斗争。问题不在于浪漫主义要和古典主义“相反”,或是现实主义要和浪漫主义“相反”。“相反”并不是主要的,更不是一般的发展的总原则,主要的是“矛盾”之间的斗争。问题是在于这些文艺现象反映着一定的阶级目的,而表现艺术内部的斗争。纯艺术和人生艺术之间的斗争,是某些阶层在意识上去克服或者抵抗别些阶层的手段。某一阶级的艺术的内部,同样也还包含着这种互相斗争的“矛盾”。这些矛盾的“轮流转换”只是表面上的现象,而实质上,却是表现某些阶级或者阶层对于别些阶级或者阶层的胜利。在斗争的过程之中,胜利的方面并不完全代替了失败的方面,而失败的方面往往还保存着相当的残余。不但如此,胜利的方面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之下,自己也会走到相反的地位去。这就往往造成“轮流转换”的幻象。普列哈诺夫对于这种“矛盾”的统一和斗争的认识论,却是没有充分的了解的。这也是他的反辩证法的机械论的根源。
普列哈诺夫的艺术论和美学观点之中,还包含着康德哲学的成分。本来,康德哲学的影响对于普列哈诺夫是极大的“敌人”,这个“敌人”到处陷害普列哈诺夫。在政治上,普列哈诺夫因为康德哲学的影响,所以居然会拥护“道德和法律的普通公律”,于是乎拥护帝国主义的战争(1914—1918年的欧战);在哲学上,他因此不能够完全脱离“不可知论”的残余,认为社会心理的上层建筑只是消极的,或者说的正确些,他是对于社会上层建筑的积极作用没有充分的估量,因此发生所谓“象形论”。而在艺术方面呢?他采取了康德的审美观念,就是说关于“美”的兴味是没有私心的、旁观的、直觉的。他说:
“我们也可以容纳康德对于这个问题的观点;兴味的感觉,没有疑问的,必须没有一切功利的观念,然后发生这种感觉的个人”,才能够有真正的美的兴味。普列哈诺夫的这个意见,在那篇文章里是没有发展的。最近发现的普列哈诺夫的演讲大纲《唯物史观的艺术论》,却给了我们很好的材料:普列哈诺夫在这篇大纲里又从另一方面来说明他那种反功利主义的意见。他先说到旅行家常常看见渔猎民族会画禽兽和鱼,而且用这种图书互相通知自己的意思。然后,他接着说:“图书在这里还不是艺术;它是有实用的的目的。这是生存竞争的工具,是生产的手段。……”既然‘需要’使得野蛮人学习图画,既然发展了他的这种艺术能力,他就发生练习这种能力的欲望。从这里,就有了没有私心的创作——艺术行为。”
这样,我们就知道普列哈诺夫的观念是:第一,艺术是完全非功利主义的,脱离实用的目的的,凡是艺术行为都是“没有私心的”,所谓“无所为而为”的创作。第二,艺术能力是生理上心理上的一种“练习的欲望”;这里普列哈诺夫的艺术论里的生物学主义(Biologism)表现得很清楚。至于他把实用的艺术和美感的艺术对立起来,把作为生存斗争的工具的艺术和“无所为而为”的艺术对立起来,这就完全合于康德的学说。这样的观点,是离开辩证法唯物论而回到康德哲学方面去的“第一步”。
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的艺术论是反对这种康德化的学说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反对一切种种的“纯粹艺术”论,“自由艺术”论,“超越利害关系的艺术”论,“无所为而为的没有私心的艺术”论。马列主义无条件的肯定艺术的阶级性,承认艺术的党派性,认为艺术是阶级斗争的锐利的武器。列宁主义的艺术论,不但不能够容纳康德的美学观念——所谓“美的分析学”,而且坚决的反对这种学说,认为这种学说也和其他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上的表现一样。是蒙蔽和曲解现实的社会现象的。普列哈诺夫美学里的康德主义的成分,反映着第二国际对于康德的态度;现在的第二国际的理论家,就已经完全接受了新康德主义的主要原则了。
三
普列哈诺夫这种错误就产生了他在艺术论上的客观主义。他的学说里面,就因此包含着孟塞维克的成分:在科学方面没有无产阶级的党派性。例如,他在《法国的戏剧文学和法国的图画》的演讲大纲里说:“我们不讲它应当是什么,我们只讲它是什么……我们不说艺术应当怎么样等等。从我们的观点上看起来,单是分析就可以满意的了。”本来,普列哈诺夫就有一个原则,说是一切艺术和美学“在当时都是好的”。这样,文艺评论的任务就只要站在旁边,消极的观察和解释正在开展着的文艺斗争。普列哈诺夫是把“应当怎么样”和“是什么东西”两个问题互相对立起来,机械的分割开来。这是很大的错误,这是他主观上自欺欺人的“脱离”文艺战线的斗争,他把科学和艺术认为是阶级斗争以外的东西。其实,研究“艺术是什么,研究某种作品是什么”,当然就有解答“艺术应当怎么样,某种作品应当怎么样”的目的。而对于普列哈诺夫,艺术和艺术的科学是无目的的。仿佛他研究着艺术,他就站到了阶级斗争之外去了,他就超越了“党派关系”了。
无产阶级的布尔塞维克的艺术和文艺评论,就不是这样的态度。他们为着自己的阶级利益,也就是为着全人类的社会主义改造的利益,而去从事于艺术和文艺评论;他们要坚定的站在真正为着这种社会主义改造而斗争的党派方面。他们不但要研究艺术是什么,而且要研究艺术应当怎样:在长久的人类历史的发展之中,在各种时代和时期之中,向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前途而前进,或者开倒车的反动,这是复杂的“自我运动”,——而艺术并不仅仅是这种“自我运动”的消极的反映,而且多多少少发生着一种积极的影响。因为艺术是社会的“自我运动”之中的组成部分,是阶级斗争的武器,所以必须认识艺术“应当怎么样”的问题。普列哈诺夫的客观主义却使得他避开这种问题,事实上承认了美感的超阶级性。
对于反动阶级的艺术,普列哈诺夫的估量也就是不充分的。固然,资产阶级或者贵族阶级的衰落时期,它们的艺术是腐化的堕落的。但是,这种腐化和堕落之外,反动阶级也还用各种艺术上的手段,企图捣乱革命阶级的队伍,而且就是腐化和堕落的本身,也是这种斗争手段之中的一种。而普列哈诺夫却说:“等到艺术表现着下降的阶级的倾向,这种艺术就不能够减轻他们为着生存的斗争,而只是简单的给他们在空闲的时候消遣消遣。”自然,任何一个反动阶级,也不能够用艺术的手段就逃避了自己的灭亡。然而反动阶级的文艺和一切意识战线上的手段,在相当的条件之下,却能够暂时蒙蔽和愚弄群众,削弱群众的政治上的积极性,或者暂时把群众的情绪引导到不革命的方面去。历史上有许多事实,现在的世界和中国,也有不少这样的文艺现象,足以证明普列哈诺夫的观点是错误的。
普列哈诺夫承认着艺术的阶级性,但是,同时又承认康德的“无所为而为”的审美观念;他在阶级性的问题上,已经是不彻底的了。而且,他又过分看轻艺术的积极作用,以致于承认反动阶级艺术的一般的消遣主义。这还不够。他对于阶级的了解还有许多机械论的成分,没有具体的历史的分析。例如他对于易卜生的观察,就没有恩格斯的深刻。他说:“易卜生的努力和观点是在这样一个国家里形成的,那地方没有革命的无产阶级,那地方的民众,自己就是深入骨髓的小资产阶级性的。这些群众,的确不能够成为先进的理想的代表。”而恩格斯说:“挪威的农民从没有做过农奴这个事实……就在整个的发展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所以照恩格斯说来,小资产阶级的群众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之下,可以造成进取的人物,这些“人物,还有他自己的性格,还能够有发动的力量,能够独立的行动……”。而照普列哈诺夫说来,仿佛凡是小资产阶级的群众,就都“不能够成为先进的理想的代表”。这种对于小资产阶级群众的片面的观点,这种笼统的公律就是孟塞维克主义的种籽。各种孟塞维克的派别,都否认农民小资产阶级群众的革命的可能性。普列哈诺夫的政治立场,事实上也是这样的。这种政治立场,就反映到了他的文艺批评上了。
关于阶级和作家的关系,普列哈诺夫还有一种见解,说作家和他自己的阶级不调和的时候,他就要逃进“艺术之宫”,主张“为艺术的艺术”,表现他的“非政治主义”。不错,一些贵族作家和资产阶级作家,客观上有时候可以戴上这样的假面具。但是,这不过是假面具而已。这些作家的非政治主义,其实有许多不同的实质。或者,他们客观上执行着打消群众的政治积极性的任务;或者,他们自己处在一个过渡的阶段——正在从反动的阶级立场转变到前进的阶级立场的过程之中。这是看各种具体的历史条件而决定的。至于阶级和文艺批评家的关系,那更是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有直接的联系的。就是“纯艺术”派的文艺批评,客观上也在参加着广义的政治斗争——阶级斗争,更不用说明显的参加革命斗争的文艺批评家了。然而普列哈诺夫对于文艺批评家的观察,时常忽略实际斗争的关系。例如他在《别林斯基的百年纪念》里说:“随便去问那一个人,他都会回答你说:别林斯基是伟大的,首先因为他是个文学批评家。”他在这篇通俗的文章里面,简直没有提起别林斯基和当时的阶级斗争的关系。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最重要的是文艺批评家别林斯基在阶级斗争史里的地位和意义。而普列哈诺夫特别为着工人读者写的这篇文章,却偏偏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列宁对于普列哈诺夫的历史理论曾经严厉的批评过。他对于别林斯基的观察自然也和普列哈诺夫不同。他认为别林斯基是俄国社会主义的先驱。别林斯基的接近工人阶级,不在于他是一个很好的文艺批评家,而在于他是反对农奴制度,反对俄皇政府的革命家,是在于他的文艺批评之中包含着这种战斗的革命的精神。真正革命的反封建的思想斗争和文艺斗争,使别林斯基接近后来的俄国工人阶级,使他成为俄国社会主义的先驱和清道夫。而普列哈诺夫就只看见别林斯基是一个杰出的文艺批评家,他只在“很客观地”说明别林斯基逐渐的接受费尔巴赫的唯物论观点,总之,他只把别林斯基当做学者看待,而没有说明别林斯基在反对封建农奴思想的斗争里的意义。其实,连别林斯基自己也不承认他自己只是一个文艺批评家;他自己直接的申明他的文学批评只是革命斗争的一种方法。他很烦闷的说:“假使你要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尽在这里重复着我的老调,说了一遍又一遍——总是说的列尔蒙托夫,郭戈尔和普希金,不敢跑出一定的范围,总是艺术和艺术!唔,我是什么文艺批评家呢!我生来就是潘夫莱谛斯德!”俄皇时代的专制使得别林斯基只能够用文艺批评来做政治斗争的工具。他是一个“迫不得已的”文艺批评家。因此,对于别林斯基的估量,就更不能不注意到他的文艺批评之中的革命思想,——他在当时阶级斗争之中的地位和立场。对于我们,最重要的是别林斯基是站在农民群众方面的,而不是站在地主方面的。列宁说:“也许,照我们这些聪明的有教育的作家的意见,别林斯基给郭戈尔的信里的情绪,并不受农奴情绪的支配吗?”别林斯基是反映着农奴制度之下的民众的情绪的。列宁能够在这种社会运动家和思想家之中,猜测到支配他们的阶级力量。别林斯基没有疑问的是革命的民权主义的战士。而彻底反对封建农奴制度的民权主义——农民群众的民权主义,对于无产阶级是极宝贵的力量。“工人阶级的革命加上农民战争”——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革命方针之一。尤其是在落后的国家里,这种方针是无产阶级争取革命领导权的现实的道路。俄国民众的民权主义和俄皇农奴制度之间的斗争,延长了几十年,所以别林斯基在读者群众之中能够经常激动他们的前进和战斗的精神。就是现在的苏联,已经超越了别林斯基的梦想和希望,真正走进了社会主义的时期,也还在纪念别林斯基替社会主义肃清道路的功劳。而普列哈诺夫却只看见别林斯基是一个杰出的文艺批评家!
本来,普列哈诺夫对于俄国历史的观点是和列宁的观点根本不同的。普列哈诺夫很轻视农民的民权革命的可能性,他认为当时俄国革命的主要动力是资产阶级。而列宁却认为1905年前后的俄国革命的动力是工人阶级和农民群众,工人阶级是这个革命的领导阶级,他们将要领导民权革命而转变到社会主义的革命。三四十年以来的历史,证明了列宁的主张。列宁对于当时的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观察,是认定有两种不同的道路互相斗争着:第一种道路,是地主贵族阶级逐渐的资产阶级化,勾结着收买着大资产阶级,压迫着牺牲着几万万的俄国民众,这样去发展资本主义,这种所谓“改良”的道路,列宁叫它是普鲁士式的道路;第二种道路,是工人阶级领导着农民群众,反对着资产阶级,推翻俄皇制度,彻底的迅速的百分之百的肃清一切种种农奴封建制度的残余,而开辟最自由的最广泛的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就是真正革命的道路,列宁叫它是美国式的道路。后来的历史事实,正是美国式道路的胜利而转变到了社会主义的道路;而在当时,列宁的党就领导着工农群众,为着这个第二种道路而斗争的。这“美国式的道路”的主要问题,就是由群众自己起来没收地主的土地,消灭地主阶级,实行土地国有。而普列哈诺夫在当时是反对这种观点的,他曾经说过:俄国的土地制度……有点儿像“亚洲式的生产方法”,就是土地本来就是国有的——是俄皇所有的,因此,不能够提出土地国有的口号。他对于俄国历史的发展,多半是认为只有一条道路,就是“改良”的普鲁士式的道路。对于他,这两种道路的互相斗争是不存在的。因此,他在1905年和1917年革命之中,就采取了孟塞维克的赞助资产阶级的策略,以及拥护帝国主义战争的立场。因此,他在文艺批评方面,在俄国文化史,社会思想史方面,都忽视了农民群众的革命的民权主义情绪的反映。这是我们研究普列哈诺夫的艺术论的时候不能够不特别注意的。不说别的,普列哈诺夫在《俄国社会思想史》那部著作的绪论里,就说社会发展的过程不但要用阶级斗争去解释,而且还要用阶级的互相合作去解释。
这样,普列哈诺夫在文化问题和文艺问题方面的错误,是和他在哲学上政治上的错误密切的联系着的。
四
然而普列哈诺夫是不是完全没有价值呢?中国的读者往往会这样误解的:他们会以为普列哈诺夫既然有这么许多错误,那他在文艺理论方面也一定完全是“反革命的”,“孟塞维克的”,“无聊的”,没有注意的价值,没有研究的必要。或者说得正确些,中国的著作家特别多心,如果你指出他事实上犯了某种错误,他就会怀疑你是在谩骂他,说他是居心恶劣立志屠杀民众的刽子手。这当然是一种“误会”。对于普列哈诺夫的批评,绝对不应当引起这一类的误会。同时,也的确不应当用那种完全否定的态度去对付普列哈诺夫,更不用说真正无聊的谩骂了。
不但如此,而且还要自己真正把握着坚定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法,然后才能够用批评的态度去运用宝贵的普列哈诺夫的文学遗产,同时,也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了解普列哈诺夫的错误,而不至于自己又去重复他的错误。
列宁说;“普列哈诺夫批评康德主义(以及一般的不可知论)——Agnosticism),多半是从庸俗的唯物论的观点,而不是从辩证法的唯物论的观点,因为他只不过a limine的驳掉它们的议论,而没有纠正它们(像黑格尔纠正了康德似的),也就没有使得这些议论深刻化,综合化,推广这些议论,而指出一切种种概念之间的联系和转变。”现在我们批评普列哈诺夫,也就不应当再“蹈普列哈诺夫的这种覆辙”。
例如有人说:普列哈诺夫不了解并且“不顾社会的阶级分裂”,“不懂得意识形态是密切的和阶级斗争的过程联系着的”,而认为艺术是“存在于阶级之间的一种东西”。照这样说起来,仿佛普列哈诺夫根本就不是一个唯物论者。固然,普列哈诺夫曾经有过这么一个艺术的定义,就是说:“艺术是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手段。”这个定义当然是错误的。然而要批评普列哈诺夫,就不应当只批评他的一两句话,而应当批评他的美学理论的根本原则。况且普列哈诺夫在《法国的戏剧文学和法国的图画》那篇大纲里,是说的:“艺术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的手段,同样也是他们之间的斗争的手段。”接着,普列哈诺夫还说:“分成了阶级的社会里,艺术表现某一阶级所认为是好的,重要的,以及这一阶级在当时所最注意的(像马克思所说的,他们的思想,兴味和幻想)。”可见普列哈诺夫的艺术观决不是什么“超阶级的”。普列哈诺夫不过在审美观念方面,还不能够完全脱离康德的“超阶级”的直觉主义的影响罢了。问题不在于普列哈诺夫没有看见“阶级的分裂”,——这其实是他所很知道的;问题是在于他不从这一点出发而做出一切必须的结论;普列哈诺夫是像孟塞维克那样用阶级合作去代替阶级斗争,不承认阶级斗争的彻底发展要引导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必要。
再则,还有人说普列哈诺夫的文艺理论是“孟塞维克主义的艺术论”。假使普列哈诺夫是纯粹的完全的孟塞维克主义的艺术理论家,那么,国际无产阶级就用不着去接受什么普列哈诺夫的文学遗产。然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第一,普列哈诺夫自己经过了长期的发展,我们应当用历史的眼光去观察普列哈诺夫;列宁向来认为普列哈诺夫在当初(大概可以说在1903年以前)是一个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者。第二,普列哈诺夫和其余的孟塞维克不同,他在1905年革命之后还有一个时期实行过反对取消派的斗争;不应当把最后一时期的普列哈诺夫——拥护帝国主义战争的普列哈诺夫的立场,当做整个的他的全部的学说。固然,他从最早的著作起,就已经有些个别的错误,而且早就埋伏了他的机会主义的胚胎,但是,他在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应用和研究方面,始终有好些显而易见的功绩。列宁说过:“如果不研究——而且正是不研究普列哈诺夫所写的一切哲学著作,那就不能够成为真正的觉悟的共产主义者,因为这是全世界马克思主义文籍之中的最好的著作。”列宁认为普列哈诺夫的哲学论文“应当成为共产主义的必修的教科书”。这里,列宁特别着重地指出“研究”这个字眼。我们应当坚定的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去研究普列哈诺夫的遗产,而不是盲从,更不是把他一笔勾消,认为他是纯粹的孟塞维克的文艺理论家。问题不在于他是纯粹的孟塞维克的学者;问题是在于他在哲学方面不是充分的辩证法的唯物论者。
普列哈诺夫的文艺理论的遗产是宝贵的,我们不应当抛弃这种遗产,而应当注意的去研究、审查,采取普列哈诺夫美学之中的有用的材料。
1932午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