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的妇女观

托尔斯泰的妇女观完全是从道德上着想,他对于妇女问题有一个根本观念,这个根本观念是根据于他的哲学——他的宗教——而有的。他的哲学,他的人生观,就是说为“爱之福音”。他说:“爱”示人以人生的目的;而“理性”示人以达到目的(爱)的方法——劳动。所以他的妇女观根据“爱”而有一个根本观念,他于《告妇女书》上说:男子之道——劳动工作,女子之道——生育儿女。

他为什么以这个观念为他对于妇女的根本观念呢?就是根据于他所谓“神圣的爱”而说的,他以为“爱”是一切道德。宗教的根本,所以对于他非常注意;又以为母爱子女是一件最重要的事,因此有如此的根本观念。这是可以以后再说的。我现在先泽几段他论妇女的话。

他说:

男子和女子的定职是一样的:服务于上帝。不过两性问的区别是在于服务的方法,而且是确定不易的。所以男子和女子都应当以自己的一定的方法服务于上帝。最紧要的,女子的绝对的事业——他对于生命,对于人类的天职,只有一件预定的必要的事业——就是儿女的生育和儿女的初步教育。所以女子应当尽心竭力的对于这件事,对于与这件事相关的事。女子能做一切男子所做的事,而男子不能做女子所做的事(生育儿女和初步教育)。所以女子应当尽全力于她独一能做的事(生育儿女和初步教育,抚养),使这件事做得好好的。

女子,是家庭之母,在家里不能有幸福的女子,无论到什么地方永不能有幸福。

他引马德志尼(Joseph Madsinie)的话,说:

男子和女子——琴上的两个音符,没有这两个音符,人类的心灵,好像琴上的弦,永不会正确也不会和谐。

男女真正的,坚定的结合——只在于精神上的关系。性别上的关系而没有精神上的关系——那是夫妇双方痛苦的起因。

男女的道德是一样的:“廉节”,“正直”,“善行”。而于女子的道德得有特别的“美妙”(Charme)。

一切世界和世界里的东西真是“美观”,而世界里“最美的”——就是有德行的女子(谟罕默德)。

人类的职务分为二部:(一)增进现存人类的幸福;(二)延续人类。第一件专为男子而设,第二件专为女子而设。

“生育儿女”是女子(学习)“自我否认”的学校。女子于此习于“自我否认”的方法,就能于别的生活情状中很容易的显出“自我否认”的方法来。

说是纺织、缝纫、洗刷、抚育,这些事绝对的是女子的事,而以为男子做了这些事,真是可羞可耻,这真正是根本上的错误。况且真正可羞的事却正相反:当粗俗的女子,又疲乏又孱弱,尽力纺织,洗刷或抚育儿女的时候,男子却没有职业,尽以浪荡虚度光阴,或者一件事都不做,这才可羞呢。

女子竭力去学男子,和学女子的男子一样可丑。

女子做得很大的事业;生育儿女。而男子培植发明智识。现在女子尽随着男子堕落,这种风气已经传播的很广,还正在传播出去呢。男子是只能教育儿女而不能生儿女的。

你不嫁,你有意避去生育,那么,你就去做男子所做的事。可是要知道,女子的事有一件——生育儿女及初步教育——无论什么都不能代替他的。

以上引的都在他的读书一周纪里,已经可以大略窥见他对于妇女的意见。他对于妇女的根本观念是很明了的。就是:男子之道——劳动工作;女子之道——生育儿女。男子的职务是增进人类的幸福,女子的职务是延续人类的后嗣。因此又根据于他的劳动主义,对于妇女职业问题另有一种意见。所以他对于妇女的意见最重要的就是妇女职业问题,其次,就是妇女贞操问题,再其次就是婚姻问题。现在就我所知道的略略说一说。

(一)妇女职业问题他对于妇女职业问题,主张女子不应当做男子所做的事。然而他并不是主张女子不应当解放,应当永久受男子的压迫。也并不是主张女子不应当做别的生产的劳动。他另外有几层思想:(1)关于劳动的问题。他说,女子明说是做男子的工作,其实女子并不愿意去做劳苦的,男子的工作——矿窑,田地里的工作。女子所愿意的,是参与男子坐享他人劳动而做的工作——银行、学校、公署里的工作。所谓坐享他人劳动的工作,不是能因女子参与男子的工作而减少的,而且因女子参与男子的工作而格外显得出。就是所谓“现在女子随着男子而堕落了!”他在《克联谢洛槐曲》(KreiCero Baya Sonata)一篇小说里(这篇小说我的朋友耿济之君已经译出来了,登在《新中国》上,更名《旅客夜谈》,是一篇专论妇女问题的小说。)曾说过:“请看一看所有的工厂,一大部分的出品都是女人所用的,那些没有益处的首饰,高车器具和玩物。好几百万人都像奴隶似的,在专为女人充足情欲的工厂里,因为艰苦的劳力就毁坏了自己的身体。女子个个全使出那女皇的尊严,竟把十分之九的男子都当做她们的奴隶。这全是因为男子凌辱了女人,不使她们和男子有同等的权利,所以她们才借着男子情欲的力量把我们全数捕在网子里去了。”这不过是反面的话罢了。(2)关于母职的问题。他以为母职(生育儿女和初步的教育,抚养)是女子专长的事,男子所不能做的。除以上已经引过的话以外,他的奇霍甫(Anton Tchehoff)的《小说〈可爱的人〉(Douchetchka)的后序》里也说过。他的《答人驳告妇女书》里也曾说过。他对于这一层意思仍旧是根据于他的根本观念。就是说:女子能做男子所做的一切事件或者比男子做得更好些,所苦是,男子不但不能做女子所做的事,而且那些类似的事也不能做。这本来是男女生理上的异点。科学家也承认,科学虽然万能,可不能变男为女,也不能使男子能生育儿女。而且奈尔英(Nearing)也曾说过,母职是妇女的天职。就是奇霍甫和连史夸甫(N.S.Lieskoff)也有过这样论调。(3)关于“爱”的——宗教的,哲学的——问题。托尔斯泰的学说以为“爱”(Amour)和“克己性”(Abnegation)是人类进化的最大枢纽。所以他对于妇女的意见,以为妇女尽她的天职去生育儿女,抚育儿女,即使历尽千辛万苦也绝不指望人家感谢她,称赞她,正是“克己性”和“自我否认”——无抵抗主义,无我主义的——表显。再则呢,母亲“爱”她的子女,纯出于天性,不可以理论争的,正合着那“伟大的爱”——所谓“爱之福音”。假使女子违背了她的天职——不生育儿女,不抚育儿女而参与男子的工作,去享受他人的劳动,——那么,(1)犯了不劳而食的信条,因而穷奢极欲;(2)自己丧失理性的人生意义——“爱”,——以至于绝灭人类;(3)即使只有少数女子如此,已足以丧失人的“爱性”,使家庭,社会里发生许多不和,不爱的乖戾现象,这一层他在《告妇女书》里论到堕胎的事情已经说及。

他有这三层意思,所以反对妇女参与男子的虚伪假善的劳动——工作,然而他于物质的经济的现象似乎没有大注意,假使时势所逼女子因要求经济的独立,而不得不参与男子的工作,又没有能力完全做生产的工作,那又当怎样办呢?这一层他没有什么解释。(也许是我没有读到,或者虽读到而不能领会,也未可知。)托尔斯泰死了不到五年,欧战就起,假使他多活几年看看现在欧洲妇女职业的状况,还不知道要怎样惋惜呢?

(二)妇女贞操问题托尔斯泰常时也推崇禁欲派的学识,而对于妇女贞操问题,却绝不以宗教,以法律为标准,也绝不是以家族,以国家,以夫权来苛责妇女的贞节。而完全从侧面着想——归罪于社会制度。其实这也是根据于上述的各种意见而来的。他虽说那淫荡媚人的女子决不是能尽天职的,能统御男子的,正直的女子,然而他却也说,那些淫荡妖媚的女子,因为要淫荡,要纵欲,却用科学的方法来堕胎。那科学——能研究物质现象而不能解释人生意义的科学——真是贻害匪浅。他又说:政府监察那妓院的正当营业……许多医生去检查她们的身体,这好像他们明明的说淫欲是一件有益卫生的事,卖淫是一件正当的营业。他对于贞操问题常常是用这样严刻的,冷峭的眼光去批评它。我们只看一看他做的小说像《克连谢洛槐曲》和《复活节》(Ressurecton),剧本《黑暗之势力》等就可以知道了。《克连谢洛槐曲》里有一节,很可以显出他对于社会制度持那种严厉的态度,和对于妇女贞操有一种宽恕的口气,我把它抄在下面:

……那些强制手段(医治梅毒的强制手段)却不用在消除淫欲上,反去用在奖励淫欲上,要来保证那淫欲的没有危险,这算什么事呢?那件可怕的事,差不多没有人不遇着的,青年人不用说了,恐怕有十分之九都受这个苦,连乡下的农夫都免不了的。这个原因,并不是因为妇人生就了蛊惑人的手段——妇人决不会媚人的,却是因为有些人,看着淫欲是法定的和有益于卫生的事情,还有些人却看它当作一种少年人最自然并且没有罪的游戏……

(三)婚姻问题他对婚姻问题也是以如此严刻的,冷峭的眼光去批评婚姻制度。他有句话说:“求婚这件事……”这边(男子)权利和希望是平等的,妇女那边可如同市场上贩卖的奴隶,猎网下的饵食。你不信,问问那做母亲的或她女儿自己,她那一天不忙着要捕着一个未婚夫呢?这正是可耻的事情。这是她们妇女们所做的,只有这种事情,别的她们全不会做。……这不是可怕么?”他简直说,清白身体的女儿卖给浮荡子弟,那个代价只不过是繁缛的礼节罢了。他谨告妇女,能尽天职的妇女,给她女儿选女婿,决不以手腕的白净,体态的温柔,常是以有没有真正的劳动——工作,去估量男子的身价。不能尽天职的妇女,给她女儿选女婿,才不以男子自身的价值,而以男子的地位,财产,才干,能不能享受他人的劳动定去取呢。这也是根据于他的劳动主义的。总之,我们明白了他的根本观念,由此推出那三种意义——妇女职业问题里所举的三层意义——至于贞操问题,婚姻问题的主旨也可以一隅三反了。

我再说一说理想上的女子。他理想上的女子是什么样的呢?就是:

女子能有当代高尚的宇宙观,确是尽她女子的,一定不易的天职的——依于自己的宇宙观而去生育哺乳,教育培植成最多数宜于为着人类去工作的小孩子。

托尔斯泰的学说,大概是消极的、破坏的、批评的性质居多,而积极的、建设的、讨论的性质较少。所以他的妇女观也是如此。我们讨论一个问题,或研究一种主义都不能缺少消极的、破坏的、批评的性质,因为消极的、破坏的、批评的性质愈丰富,那积极的、建设的、讨论的性质也愈丰富;这不过是一种对象的两方面,是相对的同时而起的。现在中国讨论妇女问题的多极了,我特地就我所知道的介绍了这一篇,虽然是一鳞一爪,也未始不可做参考的材料;不知道读者对于这一篇有什么感想没有?

1920年2月12日晨5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