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文学史(节选)

六普希金

普希金(A.S.Pushkin,1799—1837)是“俄国诗的太阳”。他的天才处于当时俄国社会的环境里,尤其显出光彩。18世纪是俄国文学模仿西欧的时期。那时好像是俄国文学的学生时代。可是当时已经觉得模仿的弱点,觉得非接近活的现实不可。嘉腊摩金和茹可夫斯基大致偏重于锻炼出“文学的言语”;然而无意之中已经倾向于文学的适应时代性。克雷洛夫和葛黎白叶笃夫则更进一步,到普希金方告大成。文学与现实的融铸就成了俄国文学进化的指南针。

普希金的初期也曾经模仿西欧文学。他少年时求学于皇村的贵胄学校,是俄国当时的最高学府,虽然有许多缺点,而文学的教授却都是很渊博的。当时贵族少年的奢侈生活,普希金亦不免沾染;可是他从小就有诗才,——少年时的试作大概取材于爱情,饮酒和一切乐事;然而不久就可以看得出诗人对于社会政治问题的关心。那时这种警觉的情绪,使少年渐渐发生秘密结社之风,十二月党的来源亦在于此。普希金和革命组织也很有些关系。那时他的著作,大半还是模仿伪古典主义,浪漫主义以及一切派别;而对于政治自由的理想他亦非常之热烈。1819年他有一首有名的诗《农村》里说:“我看得见那不受压制的平民,看得见皇恩扫荡那奴隶制度吗?那华美的朝露,能临照我祖国的自由教化吗?”不久,他就因讽刺得罪,流到南俄,又曾禁锢原籍;他一生遭遇很奇,恋爱的情史又往往失败,结果忧伤不堪;初则因此而爱英诗人拜伦,随后又研求莎士比亚。他又因流戍却反能多住乡间,与平民生活接触;于是天才日益发露,最后亦曾着手研究历史,曾经试作彼得大帝传,对于革命运动尤其留意,如《甲必丹之女》里描写蒲迦赤夫之乱等。普希金一人的文学生涯,正和俄国文学相似,从模仿而独立,从书籍而生活。

普希金的抒情诗,是他空前的创造,他的个性完全呈露在诗里。普希金虽有忧伤,却绝不悲观,对于生活总有无限的“光明之将来”的希望;生活的希望维持他的情绪,——乐生的无畏的人生观;生活于他是“思想和苦难”的过程。他并不忘记现实生活的黑暗,往往自觉精神上的孤寂,他忏悔他的绮年。无论怎样黑暗,怎样困苦,我们的诗人决不颓丧。“光明的将来”维持着他的创造力。抒情诗中最有意思的是他对于诗的观念。他论诗和诗人——以为诗人是天之骄子,天赋的才华才能使“诗声热燃人心”;诗人呼吸天地之精华,正是异于庸人之处。诗人“自己是最高的裁判者”,——裁判者决不是庸众。然而他以为诗人的天责正在于对庸众有精神上的贡献,以“光华警觉善意”。当时急切的时代问题(农奴制度)亦时时反映于普希金的诗里。普希金的诗不但思想转入超绝的个性主义,足以自异于前辈,就是词句形式方面,他那”美术的言语”细腻精致,光怪陆丽,又有铿锵的韵律。难怪茹可夫斯基称他是“胜过他先生自己的学生”。

普希金的“歌辞”有写情叙传的,亦有历史的。写情叙传的歌辞,如《高加索的囚人》描写囚人亚列夸骤然进了文化的社会,处处发生心灵上的冲突,不能得到自己的幻想和愿望,结果这种个性深受失望和不满于生活之苦。——文意很像拜伦。人与人的理想关系,要很简单很自然;然而“文明”人回响自然,却是一件大难的难事。可是拜伦的“英雄”往往是天才,而普希金的却比较类似平常人,西欧的浪漫主义到俄国来,仅是昙花一现,而且在新的形式中,急转直下已经倾向于现实主义(Realism)。至于历史的歌辞,如《青铜骑士》记述彼得大帝的迁都,歌为国家的福利,与窃笑个人的私意偷安而写的;其中歌咏彼得堡的美,尤其是普希金集里的精彩。

传奇小说《欧仁沃聂琴》是普希金最有名的著作,俄国文学能表显当代的派调的,亦从这一部著作起。书中的英雄沃聂琴,是俄国文学里所谓“多余的人”的始祖。沃聂琴之变成“多余的”有种种社会的原因。沃聂琴是上流社会中人,然而所受教育却很浅薄,能知道些礼貌,会说几句法国话,偶然道听途说地知道些常识。他对于认真的事业是无兴味的,——他本来可以白白的享受农奴的劳动。沃聂琴父亲死后,债主把他的邸墅尽数抵偿积债;他却幸运真好,——叔叔正要他承继。他仍旧有很富裕的生活;于是专意讲究酬应妇女,做其纨挎子弟的惯技。他偶然厌烦而读书,但心猿意马的再也不能得到书中的益处。空泛的生活和俗欲的耽求,使他不能有丝毫诚挚的真情,只有利己主义的心性。这样的生涯真教他自己觉得绝对是个“多余的人”,社会所用不着的人。生活的乏味,无以复加。小说中其他的人物像沃聂琴的朋友林斯基,是一个青年的诗人浪漫家,幻想着知音,幻想着神秘邃远的深情;而他的情人沃勒嘉却不过一个“乡下小姐”,只有庸庸碌碌的智识和性情,她那乡村的环境里,只有“秋忙酿酒,乡间风物”的谈话。沃聂琴因林斯基而得认识沃勒嘉的姊姊塔溪雅纳。普希金叙塔溪雅纳的教育,从她幼时起,就看得出这明慧的女郎,自小读那些情感主义的文学,怎样自己幻想着理想上的英雄,可以做她的知心,引她跳出庸俗的陷阱。她不幸遇着沃聂琴,当他是知音,她给他的信上说:“就在这里是一个孤独的人,——谁也不能了解我,我的理智疲惫不堪了……。”沃聂琴丝毫不以为意,只当是过分的应酬话;反而故意为着沃勒嘉而和林斯基决斗,打杀了自己的挚友。塔溪雅纳第一次受着这种打击:她回肠九转地想念,细细地咀嚼人生的意味。等到沃聂琴回来,第二次遇见她时,她已经别是一人,对于道德有一定的见解,对于生活另有看法了。塔溪雅纳这一类的人还可说是内部的心理的想象;至于沃基琴那却是人人承认的,当时社会里确有这一种派调的人,是农奴制度崩败中的社会环境所造成的。每当旧社会崩坏新社会未成的青黄不接的时代,“无用的好人”没有不是多余的,“欧仁沃聂琴”的不朽,正在于他警觉社会的意识,使社会自认他的肖影。俄国社会进程中的“多余的人”还多着呢,沃聂琴不过开个场而已。

普希金的记叙小说:《甲必丹之女》、《杜勃罗夫斯基》等,虽然没有什么深意,往往急就而没有成熟,然而平民性非常之显露;是前辈的作家所没有的。平民的“英雄”,俄国的性情——诚挚忠实,果决而勇敢。普希金能写极平凡的人;要用历史的背景时,他又能化作“美术的布景”,史实跃跃欲现。

戏剧的著作最重要的有:《白黎斯哥杜诺夫》和《吝啬的武士》等。戏剧之中没有当代的社会现象,著者都是取之于历史的;然而运用题材的方法却很新颖。他得莎士比亚的文风;“自由而且广泛的描画”,所以已经扫净古文派的谬见,朴实的形容,丝毫不加讳饰。譬如悲剧《白黎斯哥杜诺夫》里,切实的“复现”16世纪时的习俗。剧中引用古时的言语,写宫廷的谗媚,僧侣的专横,平民的屈伏,都很注意。普希金晚年的历史研究,对于他的戏剧作品显然是很有影响的。

普希金文学的特征约有四点:一、自然和正确,所谓现实主义,写实有的生活。二、文学内容的平民性,描写俄国的现实生活,取材于平民的环境,适应当时社会的精神上的需要,普希金文学的社会的意义就在于此。三、纯洁的美术的言语;普希金使文言接近白话,绝对不用艰涩的斯拉夫文调;其次,他所用词句,总能和书中人的身分恰切相称;他能自由的运用语言文学,不像普通的文人,“强使小姐说太太的话”。四、普希金的天才,更在于他的“自性”,他初登文学舞台的时候,俄国文学还在依傍西欧的门户,俄国文学要成真正俄罗斯的反映俄罗斯的现实生活里的需要,而且对于广泛的俄罗斯民众有所贡献,普希金的功绩就在于此。

七歌歌里和列尔芒托夫

普希金的创造力,他的方法和俄国的“自性”主义,在文学中造成所谓普希金派。当然,文学家各人有各人的个性,然而同在社会里呼吸当代的民气,——那文学的事业本是社会的,所以继续增长发扬光大的责任,便在后起的作家中,也必定会有共同的倾向。普希金派最著名的作家就是歌歌里和列尔芒托夫。

歌歌里(Gogol,1809—1852)的“滑稽”天才,在他最早的几篇记叙小说里,就已经显露;俄国的文学评论家倍林斯基(Belinsky)说他的小说“意思很浅显而平民化,有真实的生活理性,自性非常充分,而且滑稽的作风非常活泼,可是永久透出忧伤郁抑的情感”。歌歌里用“火一般的舌头”描画小俄罗斯的风物人情。——他自己是小俄罗斯人。他亦是亲切地感觉现实生活,去深思考察,所以他的小说里的人物真切到万分,这是和普希金一样的。歌歌里的作风却在于他的活泼的滑稽。滑稽的性质其实是哭不出的笑,或者所谓“泪里的笑”。他头几篇小说还没有多么深刻,到后来,譬如《旧世界的地主》,或者《记伊凡伊凡诺维池怎样和伊凡尼契复罗维池相骂起来的!》等小说里,便不同了。著者对于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千方百计的开玩笑;老地主的迂阔,爱请客爱到肉麻……然而最终却来了一个问题:人生的意义,——那些小说里的“英雄”为什么这样庸碌,为什么这样自以为“得劲”,实际上他们一概是只知道今天,只知道平庸的日常琐事,究竟为什么活着?还有一篇小说《大衣》描写个虽平庸而忠实的人,自己想勤勤恳恳地做事,而不能得适用的地方,使读者对这种“荚雄”起无限的怜惜。他最著名的著作是剧本《巡按》和《死灵》(俄国称人口为灵魂,称奴隶几名为奴隶几“灵”)。那时的歌歌里,也已经是完全“苦的”了。歌歌里讽刺世人,是要将这类的“英雄”置之于“万目昭彰之地”,歌歌里的笑,实在是堕落者的冤。

俄国文学里的现实主义,实际上到歌歌里才完成;他比普希金更进了一程。普希金是“文学接近生活”的第一人,而歌歌里的描写更注重于现实生活中之消极的恶的方面。然而普希金书里的恶人往往还有些“甚言之也”,歌歌里却还他善的方面。歌歌里的“英雄”,善和恶结合起来,——实际生活也确是如此;歌歌里对于现实主义之深入,便在于此。歌歌里文学的特长既在于滑稽和现实主义,那么,作者在这些现实生活中的“英雄”的心灵里,究竟看见些什么呢?不管他现实生活里怎样庸碌恶浊,歌歌里深信人人心灵之深处,总有“人性”,至少一星两星的火总是有的。一个记录机器的小官僚,居然亦有“新大衣”的理想,那时他的生活就已经不是无目的的了。有时歌歌里抱憾无穷地看着:人心里的稍稍超越高尚的倾向。生生地被我们自己抑遏摧折。他不禁要痛定思痛地呼冤:“一个人可以堕落到如此的低微无价值,如此的猥琐鄙浊?能够这样变的?这像真的吗?一切都是像真的,一切都会轮到人身上来的……”

歌歌里既然细察人心,便使俄国文学里发现“心理分析”的方法。他既然能够如此,便可以打开“英雄”的心箱给读者瞧,社会上某种派调的人何以有他那种脾气。人的心理现象如习惯气量等等,怎样发生,怎样向一方面开展出去,成为一时代的社会意识;凡此一切歌歌里能以文学的心理分析表现出来。譬如《死灵》,描写农奴时代的衰落,经济生活受自由贸易的激发,农奴已经无用,反成地主企业家的赘疣;于是就有人利用贩买农奴为主,甚至于因为国家抽田税带着征收农奴税,农奴都是附于田地的,一亩田必定附有若干奴隶,买则同买,抽税则同抽,可是国家每十年方调查奴隶数一次,十年之内农奴虽死而税却仍旧要收;于是有一少年竟贩买死奴隶的名籍,田主当然欢迎,他却只把这些死奴的契纸和田单到银行去押钱。书中写他走遍各地,如此的买空卖空,奸诈的心理,分析至于极微。就是地主的吝啬、心狠,也单就地主所住房屋,所穿服饰,和他会客的谈话里,描写得非常透彻。然而读者不但能看见这些心理的恶浊;著者本来就写着那人的心病历史,使读者觉得那人却曾有过光明的心理,而不情的环境逼他上这条路;读者不期然而然觉着他的可怜,而并不是只显得一味的可笑可恶,——那是尘俗的黑幕小说,而不是歌歌里的文学。文学的心理分析所以有社会的意义,亦就因此。

歌歌里的社会的意义还不止此。歌歌里初上文学舞台,便以文学为服务社会的工具。社会里的一切罪恶。他都指摘出来;地主,官僚,妇女沉溺在旧社会的陷阱里,歌歌里描写他们的罪恶,便是指示社会复生的道路。《巡按》一剧,指摘官吏的贿赂公行,何尝不是使俄国社会自己认识认识自己的鬼脸;所以剧终时,戏台上的人对着台下说道:“笑什么!笑你们自己!”尸然而歌歌里的文学觉得有一种深切的信仰,信仰那平民的伟力。著者见着高等阶级的堕落,不得不向平民说:“俄罗斯呵,你亦是这样么?那走得这么快的,赶都赶不上的车子一直地往前,你亦能这样么?你的道路底下放着烟,你的桥底下轧轧的响动;还是这么落后,一切都赶不上人家……俄罗斯呵,你往哪里去?”譬如,一个凡庸的哥萨克女人,到不比交际社会里的太太,她那“母亲的爱”超越一般的上等人。《死灵》里不但有奸诈的绅士,还有诚朴的平民,——那平民是歌歌里心目中的“全俄”,是他心目中的复生俄罗斯的天使呵。歌歌里的价值在于:一,现实主义的深入;二,心理分析方法的创始;三,人道思想的警觉;四,对于社会的服务,即指示当代的罪恶而号召道德的复生。

列尔芒托夫(Lermontov,1814—1841)和普希金同时,他死的时候,普希金只死了四年。列尔芒托夫虽早死,而已经能大展他的诗才。他是普希金派,然而他也有自己的个性,特别的天才。——普希金派的言语都是普通有教育的社会里的活的言语;描写的方法都是自然的,正确的,列尔芒托夫的文辞亦有这种风格;列尔芒托夫所描写的人物比较地总是“特别的”而不是普通的,这都因为列尔芒托夫所注意的方向和普希金不同。至于他的爱平民和爱俄国正和其他普希金派相同。他的为人和环境却有值得记载的:他早年失母,外祖母和父亲之间意见横生;他从小跟着外祖母,虽有外国教师,有富裕的生活,而幼年所受家庭间不和的刺激很甚,教师亦不能给他真正的精神上的教育,足以安慰他的心灵。少年时同辈之间也没有至好;他生得不漂亮,往往受女友的讥笑。他陆军学校里的同学,或者可以和他做个泛泛之交,然而他们的放荡生涯又足以使他一意孤往,厌恶侪辈;谁也不能做他的知音分受他的忧乐。他生性忧郁,小时很愿意和他的爱父同居,而身体却在外祖家里,那里虽然供应得很好,可是谁也不能给他深情厚意的抚慰。因此他从小就是沉默多愁;对于四围的环境,只看见它的黑暗方面。到少年时代,他更证实了,巩固了这种人生观;于是列尔芒托夫不期而成为忧时愤世的诗人,对于人心的失望,比他幼年时代更甚。列尔芒托夫对英诗人拜伦的同情,因此也就无足怪了;拜伦著作里的“英雄”实在是列尔芒托夫的同病相怜的知音。那种“英雄”,大半没有坚强的意志,然而忠恕待人,理想的道德生活太高;等到现实生活里暴露了人类的险恶卑劣,自然感受无限的失望,鄙视一切,而自己觉得是孤寂高亢,驾凌宇宙的畸人了。列尔芒托夫自己说他和拜伦一样,“是腐朽的世界里的畸零之人,不过是我有我的俄罗斯的心罢了”。然而列尔芒托夫和拜伦同样的想往那“强烈的自由的个性”。这是列尔芒托夫所以和歌歌里不同的地方,歌歌里在卑污尘俗的人心里,看见他那“人性”的根苗,列尔芒托夫,却自觉超越凡俗。列尔芒托夫的为人是如此,他著作里的“英雄”亦是如此。

《当代的英雄》便是列尔芒托夫表现这种人物的最大的著作。——那书的主人翁柏雀林看着世俗的猥琐鄙浊而失望悲观,以至于玩世绝俗至于极点。其实柏雀林的性格有不少弱点,——他非常之高倨、利己、冷酷,甚至于对他极真挚的朋友亦是如此。然而柏雀林始终高出于庸俗的环境万丈,因为他确是真实诚挚,决不讳造饰非;他恨极一切矫揉做作卑污鄙恶的行为;列尔芒托夫的描写,使读者感觉他那些矫激的愤世嫉俗的狂狷行为,确是为环境所压迫,不得不发的。再则,柏雀林学术渊博,思想深刻,于现实生活里确能透彻地看见自己和别人的过失,而对于人和事的评判亦的确真能够得到他的真相。柏雀林自己说:——他实在是“两重人格”,一个自发的行动,而别一个分析的观察;他这内部生活里的“观察者的人格”正能养成他那深刻强烈的情感。柏雀林始则用强力毅志,求得一高加索边境乔治亚民族的女子的爱情,然而不久便厌倦;那女子后来终被他的仇人杀死,——(那杀人的乔治亚人本来受柏雀林的骗而失心爱的马,又曾爱那女子——女子死后,柏雀林也就绝口不再提前事了。后来他又在高加索某镇遇见梅丽女郎,他并不爱她,然而他对于以尘俗恶劣的手段取得梅丽欢心的少年,却竭力破坏;少年恨他而造作谣言,毁谤梅丽和他的名誉;他于是和少年决斗,少年被杀,弄得梅丽有不得不嫁柏雀林之势,女郎的母亲亲自和他说;他却毅然拒绝而去。列尔芒托夫的戏剧《假面具》和歌词《魔鬼》里,我们还可以看见柏雀林的种种化身。强盛的个性对于庸俗的抗议声,——正是当时俄国社会欧化后的必然的现象。列尔芒托夫的抒情诗里,亦时时可以发现这种情绪。

列尔芒托夫的抒情诗在他著作里占很重要的地位。文辞的美不让普希金;而列尔芒托夫简短的“铁”诗更能镌入读者的心灵,使人感受他深切沉痛的情感;诗人的情感细腻而且繁复,他的诗境当然亦是如此。列尔芒托夫寄托他那高尚的理想于他的诗歌里,人心的映射只有这理想是最良善的;自然的景物感人,正是他能震动心灵生活的伟力;当然,如此之不满于现实环境,难怪诗人的想象里涌现出不可企及的将来,大多数的诗,都在于对人心的失望,厌弃现实社会的猥琐鄙污,而渴望光明。诗人不看见丝毫美善:——世俗已无高尚的人类理想,不能见到高贵的事业而有所愤发;甚至于连疾恶复仇的强烈的动象都没有;社会生活真正是污水一池,滞着不淌,无善无恶的庸俗生涯!“诗境的幻想,艺术的创造”,离人们太远〗预言家的诗人,苦心殚力地宣传“道德之复生”,反而遇有庸众的仇视;庸众对于诗,好似一柄锈蚀的宝剑,不过玩具而已。诗人高出于庸俗,他的忧乐既不能得丝毫的同情,自然觉得精神上孤寂不堪了!

因此,列尔芒托夫的诗,实在可以说是主观派的。他的诗思,一大半是研究他自己个性的好材料,而不是震动当代社会的思想。虽然,不但外表的文辞足以使列尔芒托夫成为普希金派中最突出的天才;就是仅仅他的个性已经是普希金时代俄国社会动象中的一个象征呵。

九农奴解放与文学

倍林斯基的个性主义其实已经与列尔芒托夫的个性主义大不相同了:——列氏的时代只有孤寂的高尚的个性,倍氏的动机,却已经有平民个性化的势力增长,求旧制度的改造了。前者是个性对社会的愤慨声,后者却是个性对社会的进攻,——资产文化的结果自然如此。倍林斯基《致歌歌里论书札选录》的信里说:“俄国现时最紧迫的问题,就是:农奴制的废除,肉刑的停止,至少要求现有法律的发生效力。”俄国当时的环境往往使社会问题不得不用文学的语调,比较隐藏的词锋来讨论;所以农奴问题在俄国文学里映射得格外明显。其实在18世纪,文学里已经涉及这一个问题。到歌歌里的《死灵》尤其显然;然而歌歌里只描写到地主的生活,而且还是穷乡僻县的所谓旧式的地主;读者只能笼统地感觉俄国农村生活的愁惨。——那还不是农奴阶级要求解放,或者农民阶级要求自由的经济发展之呼声。

尼古拉第一时代之末,社会意识却成熟了;即使还不能在出版界发表这种新思想,而在各种秘密结社里却已经很热烈讨论倍林斯基所提出来的问题。当时(1847年)亦就发现杜格涅夫(Turgnev,1818—1883)和葛黎歌罗维池(Grigorovich,1822—1899)的著作,与农奴制度大有关系:——如杜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和小说《安东·歌联美嘉》,葛黎歌罗维池的《农村》。杜格涅夫的著作,描尽农民之间的各派人物;最初还只是对农奴的怜惜,后来竟就表彰农民里很有深思毅力的人,道德的本能非常之纯正而且敏捷,——他们却真能与自然融洽,宗教信仰很确定,忍耐刻苦的精神很高尚,而且往往有诗意,有平淡素朴中的艺术的天才(《歌者》);杜格涅夫更能解释这种农民人生观养成的原因,——细细地描写他们的环境。农民之间当然亦有不少堕落的分子;那却大半都是已经有较富裕的生活的,——俄国人所谓“悭骨的乡农”。至于地主的为人,杜格涅夫却描得庸凡暴戾,只有很少数是有人性的,杜格涅夫这些杂谈小说,对于农奴制度的内容,可以说揭开了几十重黑幕;农民的蠢笨愁苦和忠实诚朴——显然地证实农奴制度的不可不废。

杜格涅夫的传奇长篇小说更能进而描绘农奴解放时代的俄国社会,——那贵族、地主、青年等的“时代情绪”。如:《鲁定》、《贵族之巢》、《前夜》、《父与子》、《烟》,《新地》。贵族之间当时亦有一种运动;所谓“识时机者”的杜格涅夫,他每一部小说出来必定能写出当时这种运动里的一派人物。杜格涅夫的天才在于客观性的严格,——他向来对于无论哪一派调的人都不知褒贬,而只是写生的描画。俄国当时社会的自觉,在杜格涅夫的文学里,确有圆满的映影。

龚察罗夫(Goncharov,1812—1891)亦和杜格涅夫一样,是农奴解放前的俄国社会之写生家。他的传奇小说《平常的故事》,《阿蒲洛莫夫》、《悬崖》描画当日的俄国农村,和这种农村制度里的旧派人物。然而龚察罗夫所描写的青年却不得劲。不过他的才亦在于客观的形容,而且非常细腻精致。

从杜格涅夫和龚察罗夫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得出当时俄国智识界的通病,就是所谓“多余的人”。“多余的人”大概都不能实践,只会空谈,其实这些人的确是很好的公民,是想要做而不能做的英雄。这亦是过渡时代青黄不接期间的当然的现象。

当时贵族青年的教育往往是二重的。一方面,照着旧式的“老法子”:——一群奴仆捧着、保姆、师傅,同年伴围着;在这种环境之中,他从小便觉得是个“人上人”,怠惰而骄倨。父母只知道叫他吃好的、穿好的、不要劳苦着。幼年时看着父兄的模样,自己早已认享福是当然的,利己主义深入骨髓。譬如阿蒲洛莫夫长大了,听见他当差的把他比别人,就要生气,“他不是‘别人’,‘别人’是要做工的……他长到这么大,却从没有自己穿过袜子。”别一方面,譬如《贵族之巢》里的菲独尔却偏偏受极严厉的教育;科学呢,只研究些自然科学,国际法、数学等,甚至于学铜匠;这种教育,又是一种极端,“使小孩子的头脑里弄得乱七八糟,勉强而且矫揉做作的很!”总之,当时的教育是没有系统的;所以阿蒲洛莫夫进了大学之后,渴望着智识,梦想着为社会服务,而始终出不了寂静的家庭生活;菲独尔亦是如此;而鲁定更竭尽心血地组织学生自修会,赶紧出国留学。青年时代过去后,进了社会,他们这种人能做什么呢?最有用的智识还只是大学里勉强研究到的(哲学、历史、美学)。然而大多数只能做合于逻辑的深奥的辩论;实行的时候,却仍旧是手忙足乱,——简简单单地请客条子也写不成。那些辩论大半是抽象的;而当代社会思想就只停滞在抽象的题目。——这已经是跳出凡庸黯澹的灰色生活之第一步了。他们的弱点当然亦非常显著:这一类的英雄绝对不知道现实的生活和现实的人;加入现实的生活的斗争他们的能力却不十分够。幼时的习惯入人很深,成年的理智,每每难于战胜,——他们于是成了矛盾的人。阿蒲洛莫夫虽然有几千几万的改良农民生活的计划,而到头来还是一场甜梦;鲁定办一桩事,抛一桩事,总不能专心致志,结果只能选一件最容易的——为革命而死;菲独尔鼓着十二分的勇气,一遇着爱妻的变心,便心灰志堕。鲁定当他爱人娜塔勒雅毅然决然地问他“偕遁”办法的时候。他却弄得手足无所措,只有劝她遵从母命的一法。阿蒲洛莫夫也是遇着他的沃勒嘉而显得犹豫迟疑,始终不能听她那些“激将”的话。鲁定可以—面谈论风生,一面绝不注意他的谈风能影响到听者的心灵;菲独尔承认他记忆着自己的时候多,而很不注意别人;他遇见他的爱人丽沙,方才受很大的感动,而竭力改良他的农民的生活状况。俄国文学里向来称这些人是“多余的”;说他们实际上不能有益于社会。其实也有些不公平;他们的思想确是俄国社会意识发展中的过程所不能免的:——从不顾社会到思念社会;此后再有实行。——他们心灵内的矛盾性却不许他们再进了;留着已开始的事业给下一辈的人呵。前辈和后辈的思想界限,往往如此之深刻,好像是面面相反的,——实际上呢,如《父与子》里的“英雄”巴札罗夫等,虽然也是些“多余的人”,却是社会的意识之流里的两段而已。

然而,杜格涅夫和龚察罗夫的小说里,也不仅见这些消极的情绪。譬如《前夜》里的海仑和殷沙罗夫,《阿蒲洛莫夫》里的沃勒嘉,《贵族之巢》尾声里的菲独尔,便是著者的理想和热望的表示。假使在农奴时代这派人物还不过是一个空愿望,那么,农奴解放之后,俄国社会里起了大大的变化,那些实行家也就渐渐成为事实了。

一三托尔斯泰和朵斯托也夫斯基

俄国社会思想从70年代起,已经发露反动的潮流,——那是西欧派大胜后的尾声,却亦是俄国社会进化急遽的复影;资产阶级文化战胜贵族阶级文化的过程里,突然添入无产阶级文化的热血,那时徘徊中途的小资产阶级,心慌意乱激而退走,“遁入古俄浑朴之乡”,这一派的代表便是托尔斯泰(L.Tolstoy,1828——1910)和朵斯托也夫斯基(Dostoevsky,(1821—1881)。

托尔斯泰是有名的两重人格:一方面他是艺术家,别一方面他又是哲学家、道德家。他的著作几乎显然把他的人格分成两截,转弯的开头便在70年代末。然而实际上考察起来,他第二期的思想在第一期里已经伏流:实在并没有转弯,——不过第一期是用的艺术的言语,第二期——却是抽象的哲学术语而已。

他的《儿时》、《少年》、《青年》里的“英雄”已经有分析考察的伟力;还没有经受实生活的痛苦,他就竭力增进自己的精神力量:幻想着,可是一遇见现实,那幻想便失所依据。他的根本思想却始终在“人应当向着至善,这种倾向是可能的,容易的,并且是永久的”。《地主之晨》及《哥萨克》里,更加明显地表示不满意于现生活,不满意于普通人所谓幸福,所谓生活的目的。《哥萨克》小说里的“英雄”,住在哥萨克之间,差不多只知道自然景物;“这与鹿豕游”的生涯,使他断定:“幸福——就是这个!——就是能为别人而生活,这是很明显的。人生来便有幸福的需要,当然这种需要是合理的。可是要想利己的满足幸福的需要:去求富贵,名誉,生活的舒服,恋爱的快活,那却亦许为环境所限,永永不能尽如所愿。可见是这些奢望不合理,而并不是幸福的需要不合理。怎样的愿望,便可以不论环境如何都能圆满呢?怎样的?博爱牺牲!”

托尔斯泰有四篇论战争的小说,比迦尔洵的尤其深切:——向来战争在小说里是描写英雄功绩的布景;到托尔斯泰便不同了:——“野花繁茂的平原上满堆着死尸;可是那光华的太阳却照着蔚蓝的海面,闪烁着金色的阳光。几千万人聚在一块,看着说着,大家微笑着相见。这些人,这些基督教徒,宣传着博爱和牺牲的正道,如今看见自己做出来的这等好事。难道对着那给他们生命,使他们畏死,并且爱善和美的人(上帝),不要突的跪倒,垂着乐生欣幸的热泪,互相拥抱,像兄弟似的么?”

1857年他出国游历,堕入西欧的市侩主义,更使他的人生观巩固,而觉得文明的可耻。他曾经有一次看见几百人住的华丽旅馆前,有“乞丐的歌者”,不但这些富人‘个钱没有给他,甚至于还要戏弄嘲笑;他以为“这决不是人的本性,而是社会发展中某一时期里的恶象”,所谓文化,决不应当扑灭人心里的爱火。

托尔斯泰的大著作,第一便是《战争与和平》,描写19世纪初年的政象和当时反抗拿破仑的“祖国战争”。历史上的真英雄之外,还可以看见许多俄国旧式的地主……然而最可以注意的便是这小说里的“幻想的哲学家”彼埃尔。彼埃尔的幸运不佳,精神力量确是很伟大的,可惜不能运用,不能对于自己和亲人有所成就或补助。基督教义和现实的恶象之间的矛盾,使他不得不厌恶生活,愤世嫉俗。他遇见平民的人生观(农民扑拉东),就不由得他不顶礼膜拜;他因此深信个性的微小,——那命运的恒轨和理智的伟大到如今方才发见。《战争与和平》的艺术上的价值非常之高贵,——所描写的人物又多又精细,托尔斯泰的文才,正因此而能在俄国独树一帜。

《安娜·嘉联妮娜》里的列文亦和彼埃尔一样,——他觉得小心灵上的“内斗”,只有平民的人生观足以救济。虽然《安娜·嘉联妮娜》的题目很广泛:著者要借此解决当时许多社会问题。——妇女在家庭和社会之中的地位(安娜的变节),个人幸福的权利等等,——然而重要的是“寻求人生的意义”;不但列文一人,就是安娜,安娜的情夫符龙斯基,都在经过心灵的内斗。尤其看得出是著者自己人生观的激荡:必定要“浑朴健全,恬静心安”,方得稳定,——妇女们当然要解放,可是纵欲放恣……

托尔斯泰的《仟悔》发表在1881年。他说对于西欧文明早已怀疑,到如今方才决定:人生的真意义只能到普通的平民跟前去学,——他们有特别的内心的正义。此后他便做了不少论哲学和道德的文章而自己建立新的哲学系统。托尔斯泰的基督教只有道德的一方面,其余一切仪式文句完全否认。他以为基督教义应当改革人心,首先便应当使人人行简单的生活,有宽恕的精神,不参与生存竞争,不抵抗恶。

哲学的研究使他渐渐放弃艺术的创作,而且他已经以为文学是奢侈品,不应当做的。然而始终“艺术欲战胜”,——他晚年还有天才突显的作品:如《伊凡之死》、《黑暗之势力》、《教育之果》、《主人与工人》、《复活》。这些作品里亦处处发露托尔斯泰的道德观念:以为现代社会里的生活无意义并且无目的,深信道德的内力,号召生活的简单化,提倡劳动的生活,爱自己的亲人,真正的自由,——脱离文明世界一切礼教的束缚。

然而托尔斯泰的晚年始终已经成一新宗教的教主,而不是文学家了。他的“生活简单化”的学说不能行,他的独断式的“俄国文化”论就引起批评的“俄国文化”论。托尔斯泰的独立的民粹派,却有朵斯托也夫斯基的神奇的斯拉夫派与他并行。

托尔斯泰在俄国文学里是独立的;朵斯托也夫斯基亦是独立的。朵斯托也夫斯基并且亦不满意于西欧的文明,亦寻求人生意义的“究竟”于内心。可是托尔斯泰只涉及个人道德,他却不轻视一切社会政策,每每有意论及。朵斯托也夫斯基的著作亦可以分做两截,前一期是在社会主义的秘密结社里的时候,后一期在他流戍西伯利亚之后。

前一期的作品大致是模仿歌歌里的;譬如《穷人》里不但人物与歌歌里的相似,就是文调作风都有些相同。此等小说的“英雄”大致是“胥吏的无产阶级”,——彼得堡的小官僚,——穷窘、堕落、孤寂、无他保证,他们的命运一任上司的喜怒,以至于有病态的心理。他在这些“恶人”里看得见人性的爱火。此等“各种身分的人(职业平等者)”的生活,朵斯托也夫斯基非常之熟悉;而他的艺术创作便是个性反对畸形社会的抗议声。心病的人是他创作的题材,他的描写,——一直到他的长篇传奇小说里都是如此,——确实能胜任,而且深刻邃远,好像灵犀流照,能洞见现代社会的底蕴。

他流戍西伯利亚,当兵做苦工,得与平民生活切实接触,——一方面锻炼他的真性,别方面也就引起他自己的心病状态。

他的大著作(《罪与罚》、《魔鬼》、《白痴》、《少年人》、《嘉腊马莎夫兄弟》有大致相同的艺术方法,并且可以看得出他的动机。外表上这些小说都不容易读,文字艰涩、冗长,搀着不少长篇的议论;小说中人的议论见解都互相仿佛,显然是作者自己的思想。然而心理的分析细察毫毛,这种伟力可以掩过他艺术方面的缺点。他的哲学问题亦很广泛,一小说中人和著者自己都想解决“上帝”和“人的个性”的问题。

朵斯托也夫斯基的上帝问题处处都可以遇见:《嘉腊马莎夫兄弟》里的伊凡想调和现在的恶与创世主,——以为总有幸福的“大智”在;《魔鬼》里的吉黎洛夫又想把上帝的意志,和个人的意志相同。——“我即上帝”;上帝问题确与道德问题相联结,所以朵思托也夫斯基往往用深刻的文学言语描尽道德律的矛盾冲突。问题是提出来了,可是不能解决:——朵斯托也夫斯基寻求上帝,而不能证实。个性意志自由的问题和上帝问题同等地难解决。《罪与罚》里的腊斯夸勒尼夸夫却解决了:——他把人分做两类:一种是平常人,应当守普通的道德规律的,还有一种是威权者可以蔑视那些规律的。然而他犯罪之后,自己觉得是“簌簌抖的浊物”,也一样是个平常人;他的爱人,一个娼妓,苏涅劝他“受苦自赎”罢!这里意志自由问题的意思,绝对和普通哲学里不同,他深入几丈呢。

小说《魔鬼》是对当时(70年代)极端的革命青年的警告。朵斯托也夫斯基梦想光明,而对于反抗黑暗的革命运动指摘出不少不可免的污点,他亦不赞成革命青年的政见。他晚年的政见偏于斯拉夫派:——平民之间隐藏着伟大的道德力,俄国的平民是“上帝的负担者”;智识阶级应当融化入平民队里,——不用学那朽腐的西欧文化。朵斯托也夫斯基以为俄国人是上帝的选民,——传布基督教真义于全世界,便能担负重新宇宙的大事业。现代的智识阶级离平民太远,必须克制自己的“我”,为平民去服务。他的思想的根据和托尔斯泰相仿佛,而他的表现方法却大不同,——他有神秘的宗教主义,反个性主义,同时他的作品几乎没有:—篇没有“叛乱的个性”。

总之,托尔斯泰和朵斯托也夫斯基的伟大开人类文学史的奇彩,决不是俄国所能专有的;可是他们的伟大,正在于艺术的真实,反映当代俄国社会之“沉痛的心灵”:——清高的贵族的社会地位一天一天的崩坏,成了普通的雇员,如何受得了那酒肉熏天的市侩气,农村制度日益受城市商业的恶影响,更须要求精神上的维系;——然而一盘散沙的,小农小工,哪里有去恶的伟力,只能认识认识自己的“善”,当做安慰,当做抗议罢了。

一七俄国的诗(一)

“艺术即人生,人生即艺术”是赤俄新时代文学的灯塔。然而新艺术观的创造,正和政治的变革一样,要经不少磨难,无限斗争,方能得到。俄国自来就有“为人生的艺术”与“为艺术的艺术”之争。文学评论里的辩论尤其注重于诗,——因为诗是文学作品中纯艺术性最浓的。我们要特别提出这个问题和俄国的文学评论,就不得不先专述诗,尤其是抒情诗;假使抒情诗是纯粹的艺术,尚且不能不涉及人生,那么,艺术的意义就自然决定了。固然,以上所述俄国文学里的“小说”、“歌词”“戏剧”,以至于最近新时代的“诗”,已经足以证明这一个争端的结果;然而纯粹艺术和人生艺术的问题,——以这问题的发生到这问题的消灭,——很有特别论述的必要。

为艺术的艺术,俄国的文学评论界里往往称为“纯粹艺术”;而为人生的艺术,——“公民的怨”,“人生的歌者”,其实这种分派,很不明晰。譬如60年代是社会活力蠢动最甚的时代,那时就是所谓“纯粹艺术派”的诗人也不能不涉及当代紧迫的社会政治问题。人生的实际,强使诗人的心灵有所反响。同时,人生艺术派的诗人,也常常厌弃生活的淡薄,于自然之中寻求真美,寻求人心兴感的奋发。所以只能依诗人情绪的偏向,约略划分人生派和纯美派。”世纪下半期俄国的诗人很多,亦就是因为一则普希金之后“诗境”与“实境”相融洽,二则因为社会生活,如瀑流喷溅,实在丰富。当那平民的运动激励猛进的时候。差不多“大家不喜欢诗,可是独独宽容一个涅克拉梭夫”,——这就显然是因为他最能鸣“公民的怨”。

涅克拉梭夫(Nekrasov,1820—1877)是“民间苦的歌者”。他一生坎坷困顿的时候也不少,正因此而他能格外亲切地感受到平民的痛苦。当四五十年代,农奴制度还没有废除,涅克拉梭夫所经受的痛楚,——不但是诗人的,而且还是公民的。那时他说,“那真不是写述的时候:实在空无所有”;然而他实际上已经表示伟大的同情,发无限的愤慨:“报答那平民的压迫,俄国的思想只剩了呻吟的半声。”尼古拉第二解放农奴的时候,俄国社会隐隐有了希望,涅克拉梭夫的声音便更勇猛子:

歌颂那给自由的人呵,平民!

平民的运命——首先是幸福,

是光明,是自由……

诗人明明知道,农奴的解放还不足以尽免平民的不幸,——因为“又想出了不少别的锁链,代替农奴制度了”!他虽然极端地表同情于农奴,然而却也不遗忘地主。并非地主的物质生活要他关心;他亦是60年代思想的代表,崇尚理智,——所以专注意的,却在于贵族的有思想的青年。他理智的评判,以为这些青年智识阶级可惜都是“多余的人”,“当代的英雄”,只会啮着书本,周游列国,而实际上找不到切实实行的机缘,其实他们放着能做的不做……那虽是为后一辈积蓄创造力的人,然而他们自身:或者,无意之中只顾得个人的安宁(《大门口的思想》);或者努力勤劳只做得琐琐屑屑的小事,譬如社交的模防,时髦的追求(《马沙》);或者又是幻想的改造社会的英雄。——可亦和“十二月党”的运命相差无几。他只信仰真正的平民农夫里,有新的力量突现,才能切切实实地为平民事业而牺牲:

那天性不是无才的,

那半边还没有死掉;

看平民里有多少

可爱的人便可以知道……

平民的将来固然如此,然而现在正是“泪少苦多,无底之河”;“农村的苦正在崩坠的大劫之中”。——农人农妇诚朴的勤恳的劳动和力量,枉然消磨在久已“忘了的乡村”里,——那正是涅克拉梭夫愤慨、高歌,不能自己的。

朴列史赤叶夫(Plescheev,1825—1893)的诗和涅克拉梭夫很相像:同等的社会理想,人道主义;不过他的情绪不仅是悲悯,而且还愤发勇猛。他少年时的诗就说:

俄国里多生些高尚纯洁的

寝馈于社会幸福的人罢……

奇伟的故乡之上再不要黯澹了

理性和智慧之日,——那神圣的

真理之日呵……

农民的自由,值得他歌颂,可是他号召俄国的文化军勇猛继进,“扫除一切恶鄙和黑暗”。那卑琐的“市侩的福气”当然要受他的呵斥,他真是人道和光明的诗人。他虽是人生艺术派的诗人,其实他爱自然间的诗境不弱于纯美派;不过他总以为诗的责任决不限于纯美,而应当成为社会力,满足当代的精神需要。

纳德松(Nadson.1862—1887)亦是“人生之歌者”,然而他的情绪是一味的深切的伤感,而并不刚健壮勇。他和迦尔洵一样,觉得世界上的恶鄙尘俗苦痛,实在容忍不下,可是他自认当时一辈的文化使者实在没有能力扫除万恶。所以他的诗里充满了嫉恶而又柔弱的人的悱怨的意境:

我的声浪这样微弱;我的心却准备着斗争,

可是没有青年的新力。胸中——苦闷的悲叹;

口中——殉道的壮骂;而心上总痛得不堪:

我是奴隶,而不是预言家。……

纳德松对于横受苦难的人不能奋勇地呼号,只能低声的安慰:

你信总有一天,恶神华亚儿要灭亡的,

那时世界之上,重新有爱情来呀!……

可是应当知道:纳德松本来就绝对不知道乐观,对于正义胜利的希望在他也是很模糊的;所以大致他的诗都是“怨声”。

其次,还有尼吉金(Nikitin,1824—1861),从小穷乏,——他的诗里便有穷愁的叹声;他自然成为人生派的诗人,——歌吟农民生活的苦痛,正是他自己所身受的,所以尤其显得亲切:

你,这运命的恶力,

穷愁的琐屑,可怕!

你好像雷声,不一下

便打死人;你进来呢——

地板且先微颤,

渐渐的渐渐的震压,

那牺牲呼号宛转咨嗟……

尼吉金是农家诗人,和自然常相陶冶:可是他处处“人化”那景物,而且死于痨瘵的成衣匠,苦于重利的农家,也老不容他专心咏叹那自然的美,逍遥自在。

塞夫陈科(Shevchenko,1814—1861)却是一乌克兰(小俄)的诗人,然而他的文学可以通行大俄。他与平民非常接近,他自己是农奴;所以他的诗很引起社会上的注意。——几十年来的“可恨问题”还禁得起他的呼号!他的巨著《加德》之外,抒情诗里亦可以看得见诗人的故乡小俄怎样的美丽,又怎样的受苦。大致他的诗才在于活泼而又忧伤的情感,特别鲜艳的美丽,——是人生派与纯美派之间的诗人。

十八俄国的诗(二)

纯粹艺术的观念,虽说貌似所谓“希腊式的异教文明”,而在俄国却反有偏于东方文化派的;譬如邱采夫(Tutchev,1803—1873)。他的诗恬静到极点,“一切哲理玄言——都是谎话”。纯任自然,歌咏自然,——他的人生观亦偏于斯拉夫派。

亚嘉·托尔斯泰(A.K.Tolstoy,1817—1875)就是纯美派的健将。他的诗离着现实生活的瀑流很远,静悄悄地美丽天真。然而亚嘉·托尔斯泰有时亦受时代潮流的影响,而对于现实生活里的问题有热烈的诚挚的歌叹声。他固然能领会:

那溪流之上的柳丝私语,

那美女流盼的倾倒吾人,

那星光闪烁,那宇宙的一切美……

他却亦深感豪杰的伟业,不是为着“声华垂誉”,而是“为那穷愁的渔夫群众”;他以为诗人能“奋起抗拒一切不正义和虚妄”,便当受天帝的奇赏。可是他在虚无主义的“季世”,否认一切真美的潮流里,实在努力为艺术,为永久的美而奋斗:

……我们快到岸上,是战胜波澜的凯旋者,

居然抱着我们的神圣,走出那千回万漩!

无尽的始终胜于有尽的,

信仰我们神圣的义务,

我们就激起逆流,反抗。

那顺流而忘返的!

亚嘉·托尔斯泰本着这种态度反对虚无主义,拥护“纯美”;他在政治上是介乎守旧与自由之间的进步派;对于宗教,亦反抗那独断论,而赞成容忍主义,宣传人道和内省;于民族问题却高张国粹文化的旗帜,同时爱和平……总之,他虽是纯美派的诗人,对于政治社会,却是不能漠然的,他的情绪,正足以表现他那唯心的高洁的贵族胸襟。

马依夸夫(Myakov,1821—1897)却比亚嘉·托尔斯泰的纯美派的色彩更浓厚了。他既是诗人,便远远地离开骚乱烦杂的生活,而从自然界里采取天赐的诗料:

天地间神秘的和谐,你不用想,从圣贤的书卷里去猜度:

梦里烟波立岸旁,独自徘徊,偶然间心云深处试听,

那芦苇萧瑟的低语;那声音好不寻常,

你须感受须了解……自然的同声相应,

下;期然脱口吟哦,诗声和着芦声,恰好似天乐相激荡……

自然和生活的美念都受诗人的陶融;他呼吸宇宙间的奇气来助艺术家的创造。马依夸夫的作品,亦有间涉到史实的,那就诗人笔下的英雄,真是包涵万象,尽情地倾出作者对于理想人格的深意。

波龙斯基(Polonsky,1820—1898)的著作大半是倾向于纯美派的;然而亦有些诗咏叹“那人生的公怨”,而且诗才纵横,不见得弱于人生派诗人。再则波龙斯基能运用极自然的极简朴的诗料,取之于民间文学;——因为他曾经困苦颠连,一则能和平民相近,二则经受心灵上的于锤百炼,所以“美”的纯洁确有不可及之处,——他能对于人和生活都保持那漠然无动于衷的态度。

善洵(A.Shenshin,1820—1892)是最纯粹的纯美派。他不顾一切人生的“尘俗”问题,“烦苦扰攘”的社会问题;而只咏叹爱情和自然之美:

我谨谨慎慎地保持你的自由,

不是神圣的,总不听他近前,……

善洵对于“自然”纯粹只取他的艺术方面;对于爱情描写得恬静温柔。他的诗料似乎只限于这一点。那生活的黑暗方面,他好像闭着眼不曾看见。殊不知道,几千万万人生长在这黑暗里,何况正是那黑暗,正是反抗那黑暗的斗争里,有的是诗境!可是善洵曾经译西欧的大名家的诗(如哥德的《浮士德》等),以及其他文学作品,——这亦是他在俄国文学史上的伟大功绩。

20世纪以来,这一个问题已经随社会环境的变迁而消灭了。——他没有解决,亦不用解决。如今谁也不是纯粹艺术派,谁也不是人生艺术派。人生和艺术能分得开么?——若是人生可厌,却实在丰富得很,诗境万千;若是艺术无用,几千年来的人却赖它而生存,所谓“精神的宝藏”还不过为人而设,而人生的究竟目的除艺术而外还有什么!那时社会运动在初起的时候,急进的用艺术夺他的青年,反动的藉艺术保障心灵的安宁罢了。如今呢,“时代已非,歌曲的音调也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