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俄新文艺时代的第一燕
俄罗斯革命不但开世界政治史的新时代,而且辟出人类文化的新道路。欧洲中世纪末的教会文化,受18世纪启蒙派的颠覆,随后又有浪漫派的诗人的狂飙,已经完全摧败无余,让出位置给所谓“近代”——资产阶级文化。现时这一近代文化真正登峰绝顶,甚至于是“鼠疫时的高宴”了,他亦应当让位了,——难怪国际一切第一流的文学家至少也表同情于无产阶级。那时高唱凯旋的所谓“自由平等博爱”,渐渐显出实际上确是空泛;那时标榜权利的所谓“平民”,已经显出实际上确太含混。真正的平民只是无产阶级,真正的文化只是无产阶级的文化。
虽然,政治上的“开明君主”学说实际上仍是贵族阶级的思想,不过垂死时求勉强适应现实运动罢了;文艺上的一切“贫民同情”派实际上仍不失其为资产阶级的“诗境”,不过站在上流社会的观点上说句公平话罢了。这是一样的。所以资产阶级统治之下真正无产阶级文化至多只能有些萌蘖。其次,褴褛的苦力比不上幸运的市侩;——资产阶级在诸侯堡垒还很巩固的时候,已经有自己的市场,城市,经纪人,做广告的人,画商标的人,他在自己的生活斗争过程里已经很能间接有所造于文艺,不用说封建阶级完全颠覆之后了;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统治之下却完全和敌人同生长在一个经济机体之内,至多只能有工会的组织和宣传等经验,那里能够得一根据地来安安稳稳栽培将来人类文化的基础呢?——除非是……所以直到十月革命成功,欧洲和,俄国无产阶级文化的程度及范围还是很低很狭;往往只偏于社会科学的某一部分。无产阶级有自己的卢骚,可没有自己的莎士比亚。
俄国俗话说得好:“一燕不成春。”虽然,春来第一燕,至少是天地回和的朕兆;何况惊蛰之后雷声震发,百花齐放,那第一燕,正是此后第二第三以至于千千万万的先锋。俄国革命的文化事业,从此更无限量,是世界人类生活之艺术化的先河。
我们且谈一谈这无产阶级文化的“第一燕”——两位死于其天职的劳工诗人,无产阶级文化运动的创始者:——菲独·嘉里宁(Ф.И.Калинин)和柏塞勒夸(Л.К.Бессалъко)。
一
几十年以后,历史家若要叙述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时代,他必定非常之注意到菲独·嘉里宁;俄国革命将要建筑新文化的基础,而菲独·嘉里宁是实行上的创始人。
我们现在这种斗争时代固然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所谓“领袖”,——资产阶级思想界往往有这种“领袖”的观念;然而“领袖”的面目,因为个性主义时代渐渐过去,也就大有改变了。菲独·嘉里宁不是那种“领袖”,他是新时代之黎明时的共产主义宇宙观的产儿。
他的面目,他的事业,完全和劳工阶级的倾向及责任相结合融洽,看来简直不是他个人有所创造,而是群众自己假手于他而思想,而言语,而行动。菲独·嘉里宁的个性里,无意之中就能很明显的表现那一切劳工伙伴所热诚愿意表现的。菲独·嘉里宁所创办的无产阶级文化会(Пролемкуды)——真是现代新兴阶级的精神和创造。
菲独·嘉里宁是无产阶级出身,生于1882年。从小就受着极惨酷的雇佣劳动制度的剥削。他和劳工群众同样处于受人鄙视的无权无势的地位;不但普通政治上的权利没有,而且最低的国民教育都受不到。小小一些智识,好比中国境内基督教青年会所办的贫民学校,那时俄国的“社会”也曾“顾怜”到这些穷人而有所施舍;然而那已经是大面情,要着实报恩戴德的!难道靠这种东西便能得到必要的普通智识,预备再求高深学问吗?当然不能,何况更要创造整个儿的新文化呢?没有心灵的机器之奴隶应当默受人家的支配,使自己的一生完全去适应资本家大王的生产计划。菲独·嘉里宁的几万万伙伴受着这种无兴味无创造的生活,暂时只当他是不可免的罪恶。其中少数人倾向于积极的反抗,以求破坏资产阶级世界的牢笼。只有很少的人,而菲独·嘉里宁就是此中之一,能够注意到:新兴阶级在创造自己的过程里,在争取自己统治的恶战时期,已经带出新的真理,新的原则,经济组织方面固然如此,而于科学、哲学、文学、艺术、道德,亦是如此。菲独·嘉里宁的所以能得此人生观,正在于阶级的斗争过程里,——社会主义政党和职工联合会的文化机关。
现今斗争的时代,正在进行无情的崩坏,革命时机中最显豁明了的色彩便是否认的精神,颠覆肃清强暴的伟力,——工人之中这种人才是有的。这是多数。至于革命斗争之创造的面目,新兴阶级内部所有的潜在力,却大半还隐藏不显,对于贫民自己仅有无意之中的发露,而很少理智的综合应用。
菲独·嘉里宁就不是如此。他的才能在批评的分析的方面少,而在创造的集合的方面多。他的健全的感觉早已觉得劳工阶级不但有破坏的责任,而且有伟大的建筑力,——那特别的创造使命正潜长于劳动之技术综合的制度里。譬如工场之中有计划的分工,使几百几千人同做一种建设的工作,工厂劳动的制度,甚至于工人休息时间的相同,可以隐藏着伟大的集合精神的原则,这是新文化创造的基础。要开辟这种创造的道路,应当解放无产阶级的意志,而且给他完全发展;菲独·嘉里宁正是从这一方面走上革命文化的舞台。他的志向不仅在于最近便能实现的具体成绩,不仅在于改善劳动者目前的生活状况,而且在于无产阶级之伟大的历史使命,以艰难困苦汗血的代价,经过无限牺牲的斗争而开始人类发展的新阶段。脱离资本之压迫而得自由,正是为着今天的机器之奴隶能够在历史的明天,以集合的意志和集合的思想,征服自然而支配“物质”。
菲独·嘉里宁的眼光看到很远的将来。他专任解决自己阶级远大的责任。他的性情不大近于“政治”;他有哲学的兴味和文学的天才。假使菲独·嘉里宁不生在我们现在的破坏时期,那他也许至少能成一极伟大的批评家,甚至于能建设更严整完备的共产主义人生观。
然而他生在现代,正是斗争开始剧烈的时期;他从小就努力工作,一直到死,纯是为新兴阶级的文化,为集体主义的新精神而牺牲,而奋斗。我们这位无产阶级的哲学家向来不善于敷衍琐屑繁碎的小事;他往往带着极和蔼的笑容指出“同阶级的伙伴”种种弱点,无意之中引导伟大的斗争。他向来不爱“位置”,亦从没有找过。他只要有工作可做,从没有轻信的自负心。
他对于学术文艺的需要愈高尚愈深刻,他就愈不能满意自己的成绩。往往因群众智识方面预备的不足,妨碍他传布自由思想的迅速进行。因此他在终身事业的无产阶级文化会之外,还尽力于普通平民教育事业。
无产阶级文化的建立和无偏见的思想,只有巩固的科学基础成就之后,方才可能;要达这个目的第一件必要的事,便是引起群众对于科学智识及精神工作的兴味。
革命之后,他这种志愿得以进行。他在思想方面不用某种死原则自称“信仰”,而用健全的智识在这宇宙的社会的实验室里放胆的研究,不怕“出人意外”的新结论。他在教育方面亦否认所谓教育专家的“夭经地义”,以及一切西方资产阶级的“新鲜”学说,——那本是不能无条件的移植于劳动共和国的。
“智识——给广泛的群众。”——这就是他的教育方针;他在革命后的教育平民委员会(Наркодпрос)里,便能切实执行这种方针。
菲独嘉里宁还有第三种责任,——就是于现实生活的实践中教育群众,以植共产主义原则的基础。菲独·嘉里宁是看得非常清楚的:要巩固刚刚解放的资本奴隶的创造意志,只有一条路:群众自动独立的精神之大表现。只有这独立自动的精神里,才能发见无产阶级的创造力;只有以实际建设的过程矫正自己,方才能造成共产主义的新人类。让无产阶级不倦不息的创造;亦许经过种种错误,然而创造,寻觅,永永不懈,必定能够达到目的。
无产阶级文化会里所研究实行的种种事业,诗文小说,集合的歌唱,演剧,音乐,图画,无一不以群众自动做原则,往往可以使演说者和听众,演剧家和观客混而为一,融洽无间。
可惜!菲独·嘉里宁已经于1920年死了。然而他的理想总有一天可以完全实现,或者更高出无量数倍呢。
菲独。嘉里宁的全集已经快可以出全了,——在莫斯科的无产文化书馆。
二
柏塞勒夸生于1887年,在南俄的嘉德琳斯拉夫城。他在教会区立的小学里毕业之后,便跟着父亲做搬运夫。十六岁时他方进嘉德琳斯拉夫铁路工厂当铜匠学徒;不久,在1903年,便参与总罢工。一年之后,他已经在俄国社会民主工党里秘密办事,那时他是少数派。1907年时他被捕;第一次在2月间,是和秘密组织的领袖同时被捕的,可是因为没有切实的证据,不久就放出来了,——到10月间又重新被捕。这一次,他在嘉德琳斯拉夫监狱里坐了两年;经过审判之后,充发到西伯利亚的叶尼谢省。他就从那个地方逃到外国,他在维也纳住了几时,在那儿当磨印机工人。1911年到巴黎,就进飞机汽机厂做工,一直住到1917年二月革命时。
柏塞勒夸在这一时期中,政治见解和人生观大有进化。
他对于少数派的社会主义始终有些怀疑,于是拼命地研究西欧及俄国的一切社会主义派别:工团主义,无政府主义,以至对所谓“马哈依主义”。他亲身参与并且研究西方的工人运动,实在觉得这种运动带着不少市侩主义的倾向;于是他就发生一种意思:经济和政治的斗争还不足以给劳工群众以完全的解放;无产阶级要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科学,自己的艺术,自己的道德习俗,并且要有一整个的人生观,社会主义的原则,来综合一切,方足以抵抗资本主义文化的恶影响。
从此之后,柏塞勒夸就成了一个非常之热烈的宣传家,——宣传无产阶级创造独立的文化之必要。
柏塞勒夸的文学生涯在法国已经开始。那时正是俄国1905年革命之后,文学界非常沉寂,所以触起他这种动机。第一篇小说是叙西伯利亚的流刑的。郭里奇(М·Горъкий)看了他的小说回答他道:“可惜,你自己的题目还不是你现在所能胜任的。可是这本工人写的小说,智识阶级却可以读一读,很有益处。你再写罢,再学罢……”柏塞勒夸于是把这篇小说分成好几篇短篇小说,写给《志愿》杂志。杂志主任美洛刘薄夫(Миролюбов)看着很赞赏的;可是并没有登出来,因为美洛刘薄夫自己不久就离开那个杂志了。
这几篇小说之后,柏塞勒夸就着手做一部很大的文学书,一直到欧战之前。柏塞勒夸从他个人在西伯利亚亲身经过的感想,更进而求综合全体无产阶级不安的情绪。他觉得:“我”的个性是有创造伟力的“我们”的一部分。“我们”是一切种种个性创造力的总和——阶级的集体。
他在这部新著作里,想描写整个儿的革命时代,无产阶级的总斗争,无产阶级之精神文化的增高和减落。这部著作分成好几部分,已经出版的是:《古兹基的儿时》、《无意之中的方法》、《突变》、《生活》。这四部分之外还有一段,应当在《突变》与《生活》之间,总起来便是柏塞勒夸意想之中的巨著。
凡是读他著作的人,都能断言他有惊人的天才;——虽然在这著作中,他的文才还没有能尽量的发展。然而确是极有意思的结构,极美丽简单的俄国话,没有丝毫所谓“摩丹(近代)派”的雕刻气,深入,沉着,诚挚,既能显出深沉的“心灵经受”,却又非常之浅显。最好的就是他那《无意之中的方法》;其中描写古兹基小孩子时候怎样做木匠徒弟,怎样参加警察办的工会,怎样成一真正觉悟的工人。《突变》却是描写南俄暴动镇服之后,嘉德琳斯拉夫监狱里拷打政治犯的惨状,——社会之中凡是有心的人都要为着这种拷打而震颤呢。
欧战一起,国际间旧派的社会主义都沉溺于日本人所谓“马鹿爱国主义”,个人的力量当时竟不能有所作为;于是柏塞勒夸的文学家心灵急急于要深入历史的远处,求得情势的均势。奇异的疑谜的东方,使他起许多幻想;所以他虽从没有到过东方,——柏塞勒夸呵!你幸而没有到过东方!——然而他却写《东方的金刚石》。他不给人以证据确实的东方史实;然而他有许多诗境的梦和象征,意想中的印度,波斯等等,他有许多伟大的幻想,而并不害及作品中艺术的和谐。这是无产阶级的美文界中之极有趣的故实。他从写实而进于象征,——可是处处都有无产阶级的情绪。那不是资产阶级式的颓伤的象征主义,而是显示无产阶级的“宇宙觉”(Мшроошущение)的象征主义,所以柏塞勒夸是无产阶级文学家中的第一人,能扩充自己的题目,不以革命、工厂、铁炉、烟囱、机器等等自取。
革命的时期,柏塞勒夸回到俄国,到他的故乡嘉德琳斯拉夫,仍旧在铁路上做工。那时他就进多数党,并且不久便以代表资格到彼得城,出席全俄铁路会议。于是又会见菲独·嘉里宁,——他和菲独·嘉里宁在巴黎就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他因此被无产阶级文化会留在彼得城办《将来》杂志。
《将来》杂志里,他登了不少篇很有价值的文章,论无产阶级文化及无产阶级文学,他很笑那些喧噪的未来派,未来派的脑筋里空得很,空得像火柴盒子在那喧哗扰攘的小酒馆里,在那半夜12点钟的时候,(诗人塞尔塞纳维池〔Шершеневич语〕他对于叶谢宁(С.Eсенин)等农民派的诗人却表示相当的敬意。这些文章和菲独·嘉里宁的几篇集合在一起,成一本书,题作《无产阶级文化的问题》(“Проблем дролемарекоику лемуры”)。
最后几年,他很注意无产阶级的戏剧,自己也曾编过一篇剧本《石匠》,——是无产阶级的创造力及勇气的象征。
1919年秋天,田尼庚反革命军攻势正甚,柏塞勒夸因党中决议,便到南俄战线当军队报纸的主笔。南俄战线的反革命军肃清之后,他暂时到哈尔夸夫(Харъков)去,谁知道传染了窒扶斯病,竟就死了(1920年)。
革命中资产阶级的文学家往往对于苏维埃政府过分的要求优待,却又“怀才自重”,不肯轻易为平民服务;工人的著作家力竭声嘶的开展一些才能,不幸乃竟为新文化和新生活而死于战场。假使人类将来始终得见圆满的和平的无阶级的社会,新文化的确立,那时他必定深深致谢于此。
“漏泄春光的第一燕”呵。
1923年10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