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20 把刺刀面前

1942 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发生重大转折的一年，也是抗日根据地最困难的一年，更是日本侵略者连续进行大规模扫荡最残酷的一年。当年，日军为“以战养战”和支持太平洋战争，加紧了对中国沦陷区的控制和掠夺。他们在正面战场除继续第 3 次长沙会战，进行浙赣作战外，以主要兵力对各敌后根据地进行着大规模的扫荡，企图使这些地区“成为培养补充战斗力的基地。”

然而，中国人是杀不绝的，尤其是他们那种视死如归的民族精神，使日本鬼子们感到棘手和头疼。

是年在鲁西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8 月，鲁西的天气时阴时晴，变幻莫测，这天，天气阴沉着脸，好像预感到不祥一样。田地中，刚才还在干活的一对农民夫妇，因为日本鬼子来了， 拉着七八岁的孩子，轰赶着牛跑过大田。

“动一动就打死你们！”三把刺刀对准了他们的胸口大喊着。

身材高大的农民，用粗壮的大手牢牢地握着牛的缰绳，保护妻子和孩子似的环视着。他向士兵们转过身来，用缓慢的声调说：“我是老百姓。”那满是泥土的脸上，有几条流下汗水的印痕。

女人靠近丈夫身旁，从满是补丁的布衣服腰部取下旧毛巾，递给丈夫。“哼，还好打扮呀！”一个日本兵说着扬脚踢向了农民的妻子。 “哎哟！”女人用瘦削的满是皱纹的手，勉强支持住身子，向丈夫求救。

那农民太阳穴颤动着，大脚迈出两三步，保护住妻子。“喂，那个，那头牛，拉过来！”

“不行！”男人推开敌人，紧紧地把缰绳缠在手臂上。“就是死也不给！” “反抗吗？这个畜生！”日本兵挥拳朝农民脸上狠狠打去。在晃晃悠悠

摔倒下去的丈夫的前边，女人用消瘦的双手来阻挡。母亲膝下的孩子哇地哭了起来。

敌人猛力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拉倒。她从地上站起来，又跪在地上，把丈夫、孩子和牛一一看了一遍，嘴里不停地哀求着：“这牛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命根子，如果把它带走了，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呢？”

“甭装傻，我不管这些！”凶狠的日本兵一脚朝女人的胸口踢去。被踢翻的女人呻吟着捂住胸口，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牛被抢走了。孩子的头被踢破了流着血。女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叫骂着：鬼子！鬼子！

“喂，你到教官那儿去！”三把刺刀戳着，男人只好往前移动脚步。妻子死死抓住丈夫不放，央求着不让带走，又大哭起来。

“妈的，跟来就把你打死！”敌人把枪口对准女人的胸膛。

农民平静地回头看着妻子，他把手轻轻放在紧搂住自己的脚不放的妻子的手臂上，说了两三句什么，又抚摸着孩子的头，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被带走了。

日军由教官和分队长带领士兵对这个农民进行了一阵拷打和审讯之后， 分队长命令把农民带到一棵枣树下刺杀。被押着走的农民，从衣服里掏出良民证，在众人面前撕碎，扔在地上。纸片随风飞舞，散乱一地。

在大枣树前，农民站住，回头说：“我不怕被杀死，最后让我抽袋烟吧。”教官紧握着军刀说：“武士的情谊，让他尝尝。”并对士兵道：“好好

警戒！”

闷热的盛暑加上大雨前的沉闷。二十几把刺刀从四面八方紧逼着。

那农民把拷打时被撕破了的衬衫前襟掩好，抚摸着被打伤的胳膊和腰， 坐在枣树根上，慢慢地从腰里摸出烟管。烟管已被打断了。他一声不响地凝视着烟管，哆嗦着夹杂着白毛的眉毛，瞪着周围的士兵。

农民解开烟袋带子，把烟管插进烟袋，停下手来，用握着烟袋的拳头， 擦拭了一下粘粘糊糊带血的嘴唇，突然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士兵们都吓了一跳，视线一齐投向粘在石头上的血块。农民取出打火石，咔嚓咔嚓慢慢敲着。在他身旁，似乎包围他的日本兵们完全不存在。他使劲地吸着烟，把烟安静地吐出来，又香香地吸着。脸在太阳下晒着，渗出的汗慢慢浸入伤口， 他也不擦，只是眺望着天空，盯着喷出的烟雾。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微微的笑容。

“混蛋老百姓，快吸呀！”一个日本兵突然喊着扑向农民，用军靴踢他的肩头。但是受到反弹，他自己却摔倒了。士兵围着教官，轰然大笑。

农民仍旧吧嗒吧嗒抽着烟，吞吐着烟雾。他把烟袋锅儿，用满是茧子的手掌磕去烟灰，粗壮的大拇指灵巧地一转，压上下一袋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盯着自己的手掌，张开握上，又张开握上。忽然，他的手不动了。这时， 从他的眼里掉下泪来。接着，陆续不断地掉着，渗入干透的黑土里。

分队长猛扑过去，抢下农民的烟管，摔到地上。

教官大喊：“笨蛋，快把他的眼睛蒙上！”四个人把他的两手捆住，绑在枣树上，又撕破沾血的汗衫，想蒙上他的眼。这时，农民用轻蔑的声调说： “不怕，鬼子，一定报仇！”

他猛一晃头，把布条甩到一旁，眼睛注视着日本兵们。 “刺杀！”教官拔出军刀，在空中挥舞。 “啊！”一个日本兵拼命刺去。但是，刺刀只扎进肩头大约两寸。鲜血

流了出来，农民的肩头开始痉挛。 “怎么啦？你那种刺法⋯⋯”分队长的皮带狠狠抽了下去。 “笨蛋，刺胸口！”分队长喊着。农民仍然紧闭着嘴，眼睛瞪着士兵，

又转看伤口。日本兵哭丧着脸，又一次刺杀，刺在左侧肚子上，刺刀和军服都溅上了血沫。

“注意，刺！”教官高喊着。

又一个日本兵跑过来刺杀，刺刀扎进喉咙，扎进枣树，断离了枪身。在这一瞬间，满身是血的农民，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嘴上，像从丹田发出的那样叫了一声：“鬼子！⋯⋯”话没说完就断气了。

教官高兴地笑着：“成功。全体新兵，试试胆量，轮流刺杀！” 这就是一群毫无人性的兽类的表演和练习。

可惜我们不知道这位农民的姓名。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中国人。在那场民族浩劫中，千千万万被屠杀的人们都没有留下他们的姓名。他们都是中国人。

几千万中国人倒在血泊之中，民族的血海上蒸腾起一种精神，就是那中华民族之魂。

这位普通而又伟大的农民，他的夫妻情、父子情、离别情，他对土地的感情，对生活的挚情，对生命的恋情，直到撕良民证和吐血块时对侵略者的憎恨和蔑视之情，处处体现了中国人所特有的朴实中的精神深度。尤其是在被杀害之前，他视死如归，他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大义凛然，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他心定如山，他浩然之气贯长虹⋯⋯无论用什么词汇，也难以形容难以描绘，我们只能说，这就是中国人的精神。

因为这种精神，所以日本人不可能杀尽中国人。 因为这种精神，所以日本永远也不可能征服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