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荣华与刘伯承半个世纪的情和爱

1991 年汪妈妈去外地,出于对刘帅和汪妈妈的热爱,接待单位兴师动众,夹道欢迎,她既不习惯也看不惯这种形式。她刚走进屋里,尚未落座, 一位女领导干部热情地大声问道:“刘帅夫人在哪儿?刘帅夫人在哪儿?” 汪妈妈站起身静静答道:“她不叫刘帅夫人,她叫汪荣华。我就是汪荣华。” 是的,她就是汪荣华。刘伯承元帅的战友和妻子,一位始终保持着光荣革命

传统的红军老战士。

1987 年,汪荣华回到久别的故乡——安徽省六安县郝家集村。她的二弟, 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普通村民。他在旧宅基地上盖起了新瓦房,汪荣华只寄了 500 元表示姐姐对弟弟的关心帮助,其他什么也没有。瓦房盖好,笔者去大别山,曾在他二弟家小住一夜。但有一间旧房未拆,至今尚存,我亲眼目睹。泥巴墙,茅草顶,墙土已剥落,茅草巳难遮风雨。住在里面,白天能看见天,晚上能数星星。汪荣华已逾古稀之年,难得回来一趟,二弟说什么也得让大姐住在新屋,可她执意不肯,偏偏要住在破旧的茅草屋里。晚上,她目视屋内,一切是那么熟悉。泥墙,泥地,房梁,锅台。仿佛妈妈坐在灶口同意她上学读书的情景又浮现眼前⋯⋯这一夜,她失眠了,人老了爱忆往事, 昔日的峥嵘岁月,血雨腥风的历程,历历在目,恍如昨天。

夜,静得出奇。静得可以听见淠河鼓浪的湍湍声。流不尽的淠河仿佛在诉说皖西人民的苦难与奋起,失败与欢乐;也在诉说淠河养育的儿女——红军女战士汪荣华戎马倥偬的岁月,诉说她与刘伯承元帅驰骋祖国大地半个世纪的情与爱,诉说她的婚恋,她的家庭,她的儿女们的生活⋯⋯

草地,有悲壮的英雄交响乐;草地,也有浪漫的爱情奏鸣曲。

那是在 1935 年深秋,红四方面军二过草地时,由于粮食奇缺,饥寒交迫, 红军病号日增,人员锐减,汪荣华所在的川陕省委工作队解散,她和另外几名女同志被分配到红军总参谋部四局工作,开始了和刘伯承的最初接触。但她第一次见到刘伯承却是在几个月前,中央慰问团来到红四方面军驻地杂谷垴慰问的那一天。

这是永远值得纪念的一天。1935 年 6 月 12 日,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在夹金山下懋功胜利会师。两个方面军指战员欢欣地握手拥抱,联合举行了庆祝大会。可是,两军会师的欢乐气氛不久就被张国焘反党分裂行径冲淡破坏了。在两河口政治局会议上,否定了张国焘向川康的计划,决定两个方面军继续北上,创造川陕甘苏区根据地。张国焘虽然最后举手赞成了中央决议,但在会后却玩弄花招,一再拖延。他公然在部队散布“谁的人多枪多, 谁就应该当领导”,还指使别人借提意见为名,要挟中央“让张国焘当军委主席”。正是在这种矛盾复杂尖锐的时刻,中共中央为了团结和争取张国焘, 派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及林伯渠、李富春等人组成慰问团,到四方面军进行慰问,并传达两河口会议精神。

那一天,阳光灿烂,碧空如洗。汪荣华当时任川陕省邮政局副局长(局长由省交通部长兼任),她在刚吃早饭时就得到通知,要她率领省邮政局工作人员整装列队欢迎中央慰问团。汪荣华匆匆吃过饭,便组织同志们来到山寨杂谷垴的街头。

街头站满了欢迎的人群,人们欢欣地露出一张张笑脸。来了!来了!中央代表团来了!顿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口号声和热烈掌声,整个山寨沸腾了。中央代表团有十几位同志,其中有两位尤为引人注目:一位是头发斑白、有学者风度的林伯渠;一位是身材魁梧,戴着眼镜,有标准军人气质的刘伯承。汪荣华问身边的同志:“那个戴眼镜的是谁呀?”

“嗨!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刘伯承总参谋长啊!”

澳,他就是刘伯承!当时红一方面军从江西出发直到两军会合,对刘伯承传说很多,谁都知道他是无产阶级的孙武。

汪荣华鼓掌欢迎中央代表团,注目看着刘伯承从眼前走过,她眼里充满

了一个红军战士对红军领袖的尊敬和爱戴。谁也没有想到,连汪荣华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这位杰出的红军将领、无产阶级军事家的妻子和伴侣。草地无垠,汪荣华和刘伯承的两颗心却渐渐相近。经中央与张国焘的多

次斗争,北上的方针终于实施。一、四方面军在中央军委统一领导下,分成左、右两路分别走向草地。朱德和刘伯承来到以四方面军为主的左路军,与张国焘一起率领红军向阿坝地区开进,然后东进班佑地区向毛泽东、周恩来等率领的右路军靠拢。

左路军一过草地时,汪荣华被编入川陕省委地方工作队随军行动。草地, 纵横数百里,茫无人烟。没有道路可走,一路沼泽泥潭,沼泽地的水大都有毒,连水也喝不上,加上粮食短缺,风餐露宿,病号日增。经过五天的艰难行军,左路军于 8 月下旬到达阿坝地区。就在这时,张国焘非但没有向右路军靠拢,反而命令部队停止前进,拒绝北上,左路军又往回开,南下川康, 不得不第二次过草地。张国焘还亲自动员,召开会议,斗争和围攻坚持中央北上正确路线的朱德和刘伯承同志。

二过草地,苦上加苦。此时已是深秋,高原寒,秋风凉,汪荣华和广大红军战士一样,身着单衣,两脚成天泡在又臭又凉的水里,在沼泽地里艰难行军。草地气候多变,刚才还晴日当头,瞬即雨雪交加;还有难辨的泥潭, 一不小心掉进去,顷遭灭顶之灾。有一天,汪荣华目睹一匹马陷进泥潭,不一会就只剩下一个马头了。二过草地,在渺无人烟的沼泽地,找不到一粒粮食,只好挖野菜充饥,有的野菜还有毒,一些同志把脸都吃肿了。最后连野菜也找不到了,只好找来一些牛皮煮着吃。不少红军战士由于饥饿疲累,伤病相加,永远倒在了草地上,没能再爬起来。活着的人也是历尽苦难,备尝艰辛。汪荣华至今提及,仍忍不住内心的气愤说:“在以后的岁月里,只要我一想二过草地的情景,就使我更加痛恨张国焘的反党分裂行径,他无辜害死了我们多少革命同志啊!”

草地给红军带来巨大损失,给汪荣华带来终生难忘的痛苦。但是,草地也给江荣华带来终生难得的爱情和幸福。

汪荣华到了四局工作后和刘伯承接触见面的机会多了,经常在一起行军。她看到刘伯承非常平易近人,办事严谨,知识渊博,又毫无官架子,令汪荣华和同志们对他十分敬重。一天,四局的同志不知从哪儿搞到两只毛茸茸的兽蹄,谁都不认识是什么。刘伯承提起兽蹄高兴地说:“呵!这是一对熊掌!是很名贵的东西,有很高的营养价值哩!”说着他亲自动手,刮去皮毛,洗净砸碎,用脸盆当锅,熬了一锅熊掌汤,叫大家一起来吃,尝尝味道。虽然每人只分吃到一点熊掌肉,喝了几口汤,也吃不出什么味道,但在生活极为困难的草地,刘伯承和战士们同甘苦共患难的阶级友爱精神,使每一个同志的心里都热烘烘的。

在行军途中,刘伯承看到一些病号走不动路,或是掉队的同志,他总是把自己的马让给他们骑。有一天,汪荣华掉队了,刘伯承看到她行走很艰难, 一步一步向前挪着。刘伯承便把马让给了汪荣华:“骑上马吧!”

汪荣华抬头一看,原来是刘伯承总参谋长:“谢谢首长,我能走,我行!” “行啥子哟,骑上吧!”刘伯承带着浓重的四川话腔,充满对战士的关

怀。

“不,首长骑!我会跟上的!”汪荣华笑着执意谢绝,笑容里显出倔强, 谢绝中包含着敬意,说着明显地加快了步伐。

刘伯承笑着点点头,内心不无钦佩:这女同志硬是不简单哩!

能参加长征的女同志都不简单!在与汪荣华的不断接触中,刘伯承越来越了解她了,这位来自大别山的少女纯朴端庄,勤劳聪慧,14 岁就瞒着父母参加了红军,该是多么巨大的勇气和智慧啊!明明体力不如男战士,硬是几千里徒步行军,翻越大巴山,突破敌人围追堵截,冒着枪林弹雨抢救伤员, 该是多么勇敢顽强和坚韧不拔啊!想到这些,刘伯承的心怦然而动了,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可是怎么说?当面谈,容易变成上下级关系,给姑娘带来压力,人家才 19 岁啊!不,要自由恋爱,自由恋爱!叱咤风云、身经百战的刘伯承决定以笔代言,倾吐心声,好让心爱的姑娘从容地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到了宿营地,刘伯承处理完公事,自己研磨了一盘浓墨,提起毛笔,工工整整写起蝇头小楷来,别人还以为他又在抓紧时间练书法哩!他一连写了好几页,然后认真叠好装进信封,喊来警卫员黄兴正:“小黄,请你送封信给汪荣华同志。”

“是!首长还有什么指示?”小黄接过信问。

刘伯承随即嘱咐:“请你一定要当面交给她。”。

还一定要当面交给她?警卫员小黄似乎明白这封信的份量,立即点头跑步送去。

这是刘伯承生平第一次用蝇头小楷写的情书,也是汪荣华生平第一次接到情书。她拆开信一看,原来是刘伯承送来的求爱信!那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那笔尖下倾吐的炽热感情,令汪荣华怦然心动,脸不由刷地红了⋯⋯

明月当头照,草地静悄悄。同志们以天作被,以草作毯,背靠背地休息了。可汪荣华怎么也睡不着,刘伯承又重现在眼前⋯⋯

红军官兵几乎都知道刘伯承是川中名将,是“八一”南昌起义的参谋长, 红军官兵更知道刘伯承直接或参与指挥了突破乌江、智取遵义、攻占娄山关、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和小叶丹在彝海歃血结盟、抢渡大渡河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战役,是一往无前的常胜将军。关于刘伯承动人的真实故事,真是说不完,道不尽。

草地静悄悄,东方已泛白。汪荣华几乎是一夜未眠,越想越觉得刘伯承可敬可爱可亲。他能征善战,不正是自己崇爱的英雄么?他诚实朴素,不正是自己理想的爱人么?他对革命忠诚,不正是自己情投意合的伴侣么?她想着想着又觉得这件婚事不合适,文化水平没法和他比啊!资历也没法和他般配呀!拒绝吧不忍心,接受吧又自感不合适。可刘伯承还在等着回话哩!干脆把心里话掏出来,让他再慎重考虑考虑。她如约前去,当面说清,刘伯承一听不由地笑了起来:“这有啥子关系嘛!我们的结合是自由恋爱,都是无产阶级革命者,志同道合,有共同的思想基础。至于文化水平低一点,可以学习嘛,你自己努力,我还可以尽力帮助你。”

他看着她,觉得她是那么可爱纯朴。她看着他,觉得他是那么诚恳亲切。

刘伯承和汪荣华彼此向对方献出了一颗真诚的心。

刘伯承深沉平易地对汪荣华也讲述自己的家史和个人经历。

原来刘伯承也是贫苦农民家出身!他原籍湖北荆州,后来移到四川开县赵家场定居,祖父带着 6 个儿子垦荒种地,当过吹鼓手。小的时候,穿着祖父穿过的破棉袄,光着脚板在地里干活。父亲排行老六,是家中唯一读过书

的人,但体弱无力难以胜任体力活,生活很困难,分家以后日子更难过了。但父亲是文化人,有眼光,为了儿子的前途,5 岁就把刘伯承送去读私塾。刘伯承个头没有巢子高,只好脚下垫两块砖头。由于私塾离家远,就寄宿在与父亲相识的和尚庙里。启蒙之后,才转到离家近的学校。尽管刘伯承勤奋好学,学习成绩总是第一,可地主少爷和富家子弟总是欺负穷孩子。13 岁那一年,父子俩一起进城考秀才,儿子名列第 2 团第一名,父亲列在第 14 团, 父子双双上了红榜,似乎儿子的文才胜过了老子。刘伯承是小孩子,当然高兴得又蹦又跳,马上被父亲厉声制止了。刘伯承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生气,回到客栈却又大出所料,一进房门,父亲就抱起儿子,又亲又拍,又笑又流眼泪。然后父亲才说:做人要沉得住气,要喜怒不形于色,刚才看榜那个样子, 太毛愣了,要不得。可是第二场考试,却被主考官取消了资格,理由是祖父当过吹鼓手,是“倡优之后”。不久,父亲去世了,刘伯承只好休学回家干活,借债为父亲办了丧事。母亲当时还怀着遗腹子,妈妈哭着说:生下来也养不活,只有送人。刘伯承说:妈妈不要哭,也不要难过,千万不要把他送人!我一定要把弟妹养大成人!然而家里只有两个劳动力,怎能养活一家 9 口人!旧社会,世道太不公平了!这不是一家一户的问题,而是全社会、全民族、全中国的问题⋯⋯

刘伯承说得娓娓平易。汪荣华听得泪水盈盈。

刘伯承看看一望无垠的草地,又看看身边的汪荣华说:“正因为我们穷, 活不下去,才起来革命,才走到一起来了。只要我们有共同理想,志同道合, 就能结成革命伴侣,永远战斗在一起,白头到老!”

的确是革命才使他们“走到一起来了”。一个从瑞金杀出重围,历尽血雨腥风;一个从大别山冲破追剿,备尝人间艰辛。是命运,是姻缘,也是共同理想,使他们成为生死相依的夫妻,患难与共的伴侣。

1994 年 9 月,汪妈妈对笔者说:那时刘帅正遭张国焘的迫害,可是一点也看不出他有情绪,他对革命前途充满信心。汪妈妈还说:张国焘闹分裂, 开会批判刘帅和朱总司令,要他们反对党中央毛主席,软硬兼施,逼他们就范。软的时候说好话,甚至流眼泪;硬的时候唆使手下的人把枪栓扳得哗哗响,进行威胁。在激烈的争吵中,刘帅和张国焘都拍了桌子,他一针见血指着张国焘说:“你在南昌起义就是机会主义,现在又想分裂红军!”这个话激怒了张国焘,他说:“不看你是南昌起义的参谋长,我就杀你头了!”刘伯承回答说:“革命怕什么杀头!”

“这时伯承因为反对张国焘的分裂主义而被软禁,撤消了他的总参谋长职务,让他到‘红大’当校长,实际上是军事教员,因而我们也无法结婚。”

秋风送爽,大地铺金。1936 年中秋节前后,当红军三大主力即将会师之际,在曲子镇——这个靠近清源河畔的甘南小镇,汪荣华和刘伯承结成了终生伴侣。从杂谷垴相见,到共同走过雪山草地,经历了人间罕见的艰难困苦, 他们都感到是那样的幸福。

从此,汪荣华戎马倥偬伴刘帅,整整走过人生的半个世纪,他们生死与共,患难与共,始终是一对恩爱夫妻,模范夫妇。

汪荣华到延安不久,进入抗大学习,多么难得的学习机会。早在草地与刘伯承定情之后,她就努力学习文化,提高自己的水平。刘伯承只要有空隙, 便帮助她学习文化、学军事、学政治,要求非常严格。如学习语文时,他要

汪荣华一定要做到广读、精读、多写;学习书法要注意间架笔势,认真临帖。汪荣华刻苦学习,刘伯承热情帮助,水平提高很快。

1937 年 7 月 7 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了。汪荣华和刘伯承婚后不到一年, 又天各一方,共同投身到民族解放战争的洪流中去。

刘伯承率 129 师东渡黄河,进入敌后转战在极度紧张的抗日前线,夫妻二人在战火中分离。他们成家没有家,一在延安,一在太行,只有彼此的心息息相通。

1938 年 5 月,汪荣华在延安抗大毕业,分配到 129 师随营学校任政治教员,夫妻才得以重聚。即便是此刻,他们也是各自投入自己的紧张战斗生活, 过的是集体生活,吃大伙房的饭,只有星期六才到刘伯承这边来。刘伯承时下部队,时到前线,走时对妻子说一声“我走了”,便牵上骡子匆匆而去。短则数日,长则数十天才风尘仆仆地从前线回来,一身硝烟,一身汗湿,一身疲累。在抗日战争最残酷的岁月里,他们夫妇相继生了太行、弥群和解先, 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放在老乡家里,与普通老百姓一样,度过艰难岁月。刘伯承在抗战最艰难的岁月,以自己精深的军事理论和丰富的军事实践,创造性地发展了毛泽东军事思想,首创了游击集团的人民战穹形式和确立了汲其宝贵的“敌进我进”战略思想和战略原则。

在解放战争中,刘伯承亲自指挥了解放战争的第一仗——上党战役,相继指挥组织了平汉战役、陇海战役、定陶战役、鄄城战役、滑县战役、巨金鱼战役等,直到千里跃进大别山,淮海战役全歼黄维兵团,与三野共同举行渡江战役,然后横扫大半个中国,进军大西南,发起大陆上最后一次大规模战役——成都战役,给解放战争划上句号,可谓无往不胜,功勋卓著。可他们夫妻依然是时聚时别,居无定处,相见时少,分别日多。直到刘伯承赴南京创办军事学院,汪荣华于 1951 年初带着孩子举家迁到南京后,才过上比较安定的生活。

她没有想到,刘伯承比战争时期还要操劳紧张。战争时期,刘伯承可以几天不睡,战斗结束,他能随便倒在柴禾堆里睡个够。可在军事学院则是天天紧张,日夜操劳,成天是办不完的事情,脑子里是想不完的问题。她看到了丈夫在南京最紧张、最操心、最苦最累的情形,累出了高血压、头痛、虚脱症,可有病还不愿意去医治。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刘伯承会在睡梦中突然惊起,披衣打开台灯,坐在桌前批改教案或是校译译作。江荣华既是贤慧的妻子,更是红军老战士,她知道丈夫的脾气,更理解刘伯承为了培养具有现代科学知识的军事干部的急切心情,从不阻拦。但是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 也出于对丈夫的关心和爱护,提醒劝说他几句,刘伯承也只是嘴里答应,身子却不动,照样干自己的事,汪荣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毫无办法。只是到了 1957 年春天,汪荣华看到刘伯承实在是太累,血压又高,经常头痛, 才好说歹说将刘伯承劝到上海去检查一下身体,顺便休息一下。汪荣华万万没有想到,她和刘帅刚刚离开南京,国防部就来人写了专题报告,突如其来地开始了军事学院的所谓反教条主义运动,而且愈演愈烈。这次运动,持续一年半时间,直到 1958 年夏天,中央军委召开扩大会议,全军一千多名高级干部开了近两个月的会,把全军反对教条主义运动推向高潮。

本来,刘伯承已请了病假,毛泽东也关照说:“让刘伯承同志好好休息, 可以不来参加会议检讨,表示个态度就可以了。”可是在全军展开这样一场“路线斗争”,总得树一个靶子。毛主席说“可以不来”,可有人偏偏叫刘

伯承非来不可,专派二人去南京“请”刘伯承一定要出席会议做检查。刘伯承是军事家,长期的军旅生活养就了刚强的性格,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观念。他勇敢地舍弃自己,不顾病痛,不顾身名,拒绝了一切善意的劝说,抱病直赴北京。赴京的前一天,他不由思绪翻滚,彻夜未眠,左眼球红红的。在火车上又是一夜没有合眼,左眼球更红了。到了北京,青光眼急性发作,眼压高达 73 度,而正常只有 20 度。他不得不住进医院,一面治疗,一面准备做检查。

豪爽耿直的陈毅到医院看望刘伯承,看到老战友病成这种样子,还要做检讨,心里很是难受,对刘伯承说:“你写啥子检讨嘛!要写,我替你写, 写一百个字就行了。”周恩来、朱德等知道刘伯承身体不好,都表明与毛泽东相近的意见,表个态就行了,不必上台检讨了,可是有人却打着“群众” 的旗号说,大多数与会同志的意见还是要他公开检讨。

进不邀功,退不避责,是刘伯承终生信守的原则;严于律己,严于责己是刘伯承的一贯作风。7 月 10 日,刘伯承径直来到中南海怀仁堂,当由人搀扶,迈着缓慢沉稳步子的刘伯承刚刚出现在主席台角的时候,顿时全场起立, 爆发出热烈持久的掌声,延续有半分钟才逐渐停息下来。这仿佛不是低沉压抑的检讨会,而是欢迎冲锋陷阵的英雄凯旋归来。一些将军看到刘伯承如此这般来做检讨,思绪万千涌心头,禁不住鼻子一酸,眼睛里滚出泪水。刘伯承检讨完毕,全场又爆发出持久热烈的掌声!

掌声里饱含着由衷的爱戴,掌声里包含着对与错,是与非。

1959 年 1 月,汪荣华和刘伯承举家由南京迁居北京。离开南京的这一天, 军事学院的许多同志到江边为老院长送行,并要送过江去,一直送到浦口火车站。可刘伯承执意不肯,抢先和汪荣华上了渡船,向送行的人们挥手告别。

渡船向对岸徐徐驶去,送行的人们伫立岸边,默默无语望着一直站在渡船上的老院长身影渐渐远去。这位身经百战,指挥百万雄师过大江,出任中国第一任南京市长,呕心沥血创办全军第一所高等军事学院,终生反对教条主义反被扣上“教条主义”的老元帅,就这样形影孤单地离开了虎踞龙盘的石头城。

1959 年 9 月,中央军委成立战略研究小组,刘伯承被任命为组长,徐向前为副组长。汪荣华担任刘伯承的秘书,她在工作和生活上,对刘伯承给予了巨大支持和深情关怀,使刘伯承相继写出了《回顾长征》、《我们在太行山上》、《千里跃进大别山》等三篇重要著作。说来令人心酸,也令人起敬。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严重困难期间,他们的生活,不是别人所想象的宽裕。汪荣华除了正常的秘书工作之外,还得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他们夫妻两人的工作,要保证 6 个孩子的读书上学,还要供养两位老人和负担她弟弟上大学。国家缺煤,暖气烧不热,冷得伸不出手。每次洗澡,都是汪荣华自己烧水。刘帅洗头遍,她洗二遍。生活供应紧张,元帅家也是菜缺荤腥。为了保证丈夫和孩子们能有一定营养,在大白菜收获季节,汪荣华去住家周围的田地里,捡回人家丢弃的白菜帮子,剁碎喂鸡下蛋。当她在田野里弯腰捡着白菜帮子时,谁能想到她竟是刘伯承元帅的夫人!

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汪荣华和刘伯承一贯勤俭节约,廉洁奉公,始终保持着无产阶级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他们夫妇对自己、对子女、对亲属, 都是言传身教,严格要求,保持着革命的家教家风。

汪荣华和刘伯承一共有 6 个孩子:长子太行,二女儿弥群,三女儿解先,

小女儿雁翎。到南京后,又生了两个儿子:阿蒙和太迟。

1950 年,太行和弥群在北京上学。刘伯承从西南到北京开会。当对《中国青年》发表了一篇文章《审判后的谈话》,说的是一个教授的儿子犯了罪, 受审后当教授的父亲发表了一篇谈话。由于时间紧迫,他把两个孩子叫到住处,首先叫孩子读这篇文章。晚上,刘伯承边吃饭边对孩子说:“由于爸爸为革命做了一点贡献,党和国家给了优厚的待遇。你们是子女,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沾光了。你们在北京,又住在叔叔阿姨家,又是客人,你们要求什么他们总是满足你们。在 这样优越的环境里,就会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一头, 容易产生骄傲自大的思想。其实你们真是一点本事都没有,千万不能学那个教授的儿子。”他语重心长地对孩子说:“我们是打扫舞台的,把三座大山推倒了,把舞台整理好,唱戏要靠你们,你们要唱好戏,就要好好学习,唱戏要靠真本事。”

孩子小,总有闯祸和调皮的时候。刘伯承常常指定孩子在课外背诵鲁迅的杂文,毛主席的讲话或是史记中的一些文章。太行由于玩心重,边玩边读书,有一次竟把书里的一页撕掉了半页。背书时刘伯承发现了,他并没有发脾气,而是耐心地教育孩子说:“书是老师,而且是一个百问不厌的老师, 随便你问它多少次,书从来不会生气发火,总是耐心地回答你的问题,因此你要爱惜书。”然后他把被撕掉的半页书,用白纸补贴得整整齐齐,用毛笔一笔一划把缺页的内容写上去。

弥群和其他孩子一样,平时是没有零花钱的。直到小学快毕业时,妈妈每月给两块钱,还是周末只准坐公共汽车的车票钱。有一次汪荣华给弥群买了一支新钢笔,孩子不慎丢失了,不当一回事的告诉了妈妈。汪荣华非常生气,刘伯承知道后也很不高兴,他给孩子讲了一个故事:在战争年代里,他身边有个作战参谋,有一天突然在他面前哭了起来,于是就问参谋哭啥嘛! 参谋说自己丢了一支红蓝铅笔。刘伯承拍拍弥群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人家丢了一支红蓝铅笔就哭起来了,而你丢了一支钢笔都不在乎,这是为啥子呐?因为你从小养尊处优,你东西多,这支钢笔不是你劳动得来的,因此你不心痛。而那位作战参谋从小在家打草喂猪,吃不上一顿饱饭,他认为一支红蓝铅笔来之不易。”

阿蒙是解放初期出生在南京。1967 年春天,刘伯承在南京治疗眼疾。在学业荒废的狂热年代里,阿蒙到了南京,来到爸爸妈妈身边。当时刘伯承给他规定两门功课,一是古文,一是书法。刘伯承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他自己每天早上 5 点钟起床,汪荣华就把孩子叫醒,让孩子背书习字。那时,刘伯承虽视力渐退,但记忆力仍十分准确。青少年时期读过的《古文观止》,几乎篇篇能背。每天早饭后,他都要检查阿蒙背书。由于阿蒙不用功,很怕检查,就把检查叫做“晨关”。每当早饭后,汪荣华总是敦促孩子去他爸爸那儿,阿蒙总要做个鬼脸,对妈妈说一句:“‘晨关’ 难过啊!”

一天早上,刘伯承指定阿蒙背诵《辨奸论》。可是孩子觉得这篇太难了, 怎么也背不顺。于是就想出一个借口跑到林子里去玩,直到吃早饭时才回来, 结果那一天“晨关”是怎么也蒙混不过去的。阿蒙就将事先准备好的托辞, 对刘伯承说:“《辨奸论》是苏老先生影射王安石的。王安石主张革新、变法,所以不是一篇好文章,我不想背它。”说完之后又有些后悔,刘伯承虽然眼力不济,但阿蒙仍然感到爸爸的眼睛一下子就把自己看穿了,他心虚地

看着父亲宽阔的前额,心想不知父亲会怎样批评他。

不料,爸爸并没有揭穿他的心眼,却沉静地对他说:“你从小就想做个勇士,在北极阁山上乱跑,说要打狼。你现在大了,应该懂得勇敢就是不怕困难,勇者不惧嘛!只要你不怕困难,半个小时后,你一定能背下来。”

阿蒙有点“二憨子”脾气,如果有什么事,别人说他不敢干,他就偏要干。听到爸爸鼓励他要勇敢,不怕困难,就回到屋里,专心致志背了半个小时,终于把《辨奸论》背得烂熟。

在生活上,刘帅夫妇总是要求孩子们俭朴,跟普通工农子弟一个样。汪荣华也是很少给阿蒙零用钱,孩子们的衣服,都是汪荣华亲手缝制的,也是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为了买玩具,阿蒙每天都走路上学,节省下来的八分车票钱放到“爆噗”里。“爆噗”就是存钱的小泥罐,刘伯承说四川老家的孩子叫它“爆噗”,平时把零钱存放进去,过年时“噗”地一声把它摔碎,拿出里边的钱去买吃食和玩具。所以阿蒙也把小泥罐叫“爆噗”, 新年到了,把它摔碎,阿蒙用这些钱去厂甸买风筝,买山里红做的大佛珠和一只新的“爆噗”,迎接新春的到来。

京城里的元帅之家,依然保持着故土的纯朴。

阿蒙上中学了,可穿的还是姐姐穿过的女式旧军装。有些同学取笑他, 叫他“黄皮”,而且是“女黄皮”。他回到家里,跟妈妈嘟着嘴说:“以后我不穿这女式军装了,人家都笑话我。”

汪荣华看着孩子,个子都挺高了,穿的还是女式军装,不由也笑了起来: “是啊,你都大了,等这件衣服破了之后,就不再让你穿女式军装了。”她停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说:“你在生活上要向你爸爸学习,你看他的棉鞋穿了好多年,补了好几次,不是还在穿吗?穿得干净整齐就行了。”

汪荣华讲的这双棉鞋,刘伯承整整穿了 15 年,鞋口坏了剖开换了个元口,再缝上里子,一块钱钉了个鞋底,一直穿着,直到刘帅去世。

汪荣华和刘伯承给子女们还立下这样一条规矩:结婚以后一律搬到自己的工作单位去住,不要再和他们住在一起。儿女们都能理解父母的用心,自己结了婚,不应该再沾父母的光。1970 年以来,他们的 6 个子女先后结婚, 都是住在本单位,只有节假日才回去看望父母。

长子太行同工人的女儿肖玉兰结婚后,住在工作单位分配给的一间 9 平方米的房子里,厨房、厕所公用。肖玉兰生了个孩子,她的母亲从湖南老家来照顾她,房子实在住不下,领导给他们换了一个 28 平方米的套间,厨房、厕所依然公用。

一天,汪荣华和朱德夫人康克清去看望太行一家。太行在延安保育院时, 由康克清照管接送。太行是喊着“康妈妈”长大的。肖玉兰母亲对来看望的两位大姐说:“您看这么挤,没地方坐,没地方站。”汪荣华拉着亲家的手说:“单论住房子,城里甚至不如乡下,现在群众还有三代人同住一间房子的哩!”康克清也笑着说:“这比延安时候好多了。那时候,我把太行从幼儿园领回来,还不是我和朱老总睡床,他就睡在拼起来的椅子上。”

肖玉兰在北京西郊的一家军队医院工作,每天上下班在路上就得用三个多小时。太行工作单位离家较远,不能天天回来,生活上很不方便。她要求搬到医院住,但是医院解决住房也有困难。肖玉兰见自己提出的要求不管用, 想请婆婆出面帮助解决,汪荣华听了后说:“这种事我不能管!”直到前几年工作单位住房有了改善,他们才分了一套营职干部住房。

二女儿弥群结婚时,只在机关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事后,刘伯承提出用一个星期天,全家欢聚,庆贺弥群夫妇新婚。不巧,弥群所在单位正好利用星期天组织义务劳动。她有些为难地把这事告诉父母,刘伯承风趣地说:“家规依从国法,个人服从组织嘛!”

汪荣华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至今还是大别山贫困老区的普通农民, 没有因为她的关系得到特殊照顾。他们也曾向大姐提出过一些要求,凡是不符合原则和政策的,汪荣华是一件也不办。有人觉得她“绝情”,她却丝毫不徇私情。

刘帅夫妇的 6 个孩子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他们都读完了大学,靠着“自觉、自爱、自强、自立”的独立人格力量,在各自岗位上贡献自己的才智。长子太行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 64 届毕业生,始终安心本职,坚持在科研工作岗位上,现任空军指挥学院学术研究部部长。二女儿弥群是空军司令部某业务部门的一名领导干部,以吃苦耐劳,勤于钻研业务著称于同事之中,曾多次立功、受奖,荣获全国“三八红旗手”称号。三女儿解先、四女儿雁翎是医生。五子阿蒙在高级军事机关当参谋,幼子太迟在军事机关工作。

刘伯承夫妇教子有方,博得人们的广泛赞颂,汪荣华被评为北京市“好家长”。

汪荣华对刘帅的关心是战友加妻子的深切关怀和柔情体贴,始终如一, 斯世不变。

刘伯承在 1958 年遭到错误批判后,心情不好,身体日渐多病,只有妻子最关心、最理解。

1972 年刘伯承双目失明,伤残破损的身体每况愈下,只有妻子最体贴、最爱护。

1973 年,刘伯承丧失思维能力;特别是 1975 年以后,刘伯承丧失生活自理能力,汪荣华不顾自己年高有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夜相伴,精心护理了整整 13 年!13 年的辛苦与焦虑,使汪荣华额头增添了道道皱纹, 满头青丝变成了缕缕白发。

汪荣华,这位刘伯承元帅的学生、战友、妻子,与刘帅共同生活了整整半个世纪。1986 年 10 月 7 日,刘伯承元帅辉煌而艰难地走完了人生征途, 她挥泪面对深情无语望着她的丈夫说:“伯承,你走了,永远地走了!我无法躲避开面对着的这个难以补偿的残酷现实。虽然,你没有像以往无数次分别的那样,对我谆谆地说过什么,但我心里明白,你留给我的是什么,更明白,我在送你远行的悲痛之余,应该多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