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

长篇小说《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共四部分,是高尔基晚期创作中最卓越的作品之一。它写的是工厂主阿尔达莫诺夫一家三代人的历史。在这部作品里,伟大的作家高尔基站在无产阶级世界观的高度, 以其天才的艺术描绘,通过这一家三代人兴衰的历史,真实地、生动地反映了俄国资产阶级发生、发展和衰亡的整个历史过程,为我们提供了一幅十月革命前半个多世纪俄国社会生活独特的历史画卷。

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农奴制废除后大约过了两年,在一八六三年,在基督变容节那天,尼古拉教堂的教徒们正在做弥撒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外乡人”。这个人走进稠密的人群,毫不客气地推开身边的人,把一支大蜡烛插到了德略莫夫(俄文昏昏欲睡之意——笔者注)城中最受尊敬的神像面前。

这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长一把花白的卷毛的大胡子,生一头鬈曲的、密密层层的淡黑色头发,两只灰色而发蓝的眼睛在竖立起来的浓眉下面泼辣地向外张望。

这个陌生人的出现,引起了德略莫夫城居民们的不满和种种猜测。有人说他是牲口贩子,有人说是田庄的总管,也有人说可能是哪个老爷的家奴。在这种种猜测中,隐约地使人感到有某种令人惊慌的心情。

这个宽肩膀、大鼻子的男子走起路来,双手插在衣袋里,胳膊肘紧贴着身子。他走在街道上,就好像走在自己的领地上一样,稳重而且有自信。他走过去以后,人们这样议论着:“瞧他走路的那个样子,倒仿佛所有的钟楼都在为他一个人敲钟似的!”

午饭过后,人们发现这个人出现在河对岸拉特斯基公爵那片叫“牛舌头” 的地角上。他在那里走着,丈量着,有时还抬起手来遮住阳光,向城里这个方向眺望。

这个人名叫伊里亚,姓阿尔达莫诺夫。他原是拉特斯基公爵家里的农奴。他作乔治公爵田庄的总管,到农奴解放的时候,脱离了公爵,得到了一笔酬劳金,决定在这里开一个麻布厂,创办自己的事业。他就是阿尔达莫诺夫一家“事业”的创始人。

过了三个礼拜,那些城里人的惊恐心情还没有完全消失。这个阿尔达莫诺夫领着他的三个孩子,又突然出现在县长巴依玛科夫的家里,而且不管干什么都不容分说,讲话就像斧子砍下来一样:

“叶甫塞·米特里奇,这儿有几个新人要到你的贤明的治理下来生活。请费心帮我忙在你的治理下安居下来过上好生活。”他介绍了他的三个儿子: 年纪大一点的叫彼得,驼背的叫尼基达,第三个叫阿历克塞。第三个外甥, 是过房给他的儿子。他们还没有谈上几句话,县长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他就说:“叶甫塞·米特里奇,我顺便要向你求亲,把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大儿子吧。”县长简直吓了一跳。他没有料到,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第一次见面就不容分说地提出了这种要求。可是这位说话细声细气,一生处世谨慎的宗法式社会的代表人物,又没有力量拒绝,他仿佛觉得有一只熊扑到他身上来了,他对妻子说:“我心里不舒服。我觉得,这个人是来接替我在世界上的地位的。”过了五天,他就病倒了,又过了十几天就死去了。

在巴依玛科夫县长有病期间,他的女儿娜达里雅与彼得的婚事定下来了。巴依玛科夫死后,阿尔达莫诺夫一家就搬到他的家里来住。阿尔达莫诺

夫不仅给儿子成了亲,而且他自己不顾什么风俗和舆论,很快地就和长得丰满、还有几分风韵的亲家母乌里扬娜·巴依玛科娃同居了。他们俩人开始生活在一起,感情甜蜜而热烈。她不仅是他的情侣,而且是他“事业”上的一个帮手。

从这以后,这一家的“事业”就经营起来了。老阿尔达莫诺夫和他的孩子们每天从早到晚在大家面前晃来晃去,忙得像旋风一样。他们很快地走过街道,路过教堂门口时也只是匆匆地在胸前划个十字。在河对岸拉特斯基公爵那片叫“牛舌头”的土地上,木工啦,砖瓦工啦,像白嘴鸭那样聚在一起, 造起来一座长方形的砖厂房。在厂房旁边,又用木料盖起一座好像监狱似的两层楼的大厦。每到傍晚,从河对岸传来锋利斧刃劈碎木头的清脆声、锯子和刨子的沙沙喧闹声。这一家的“事业”迅速地在这里扎下了根,像魔鬼似地成长了起来。

到了春天的傍晚,驼背尼基达给父亲和弟兄们念《圣徒传》,可是父亲却常常打断他,用自己的思想开导他们。他说,现在连沙皇陛下和老爷们都看到,强制劳动已经无利可图,现在,对自由劳动的信心已经寄托在我们身上了。他对儿子们说,“贵族已经注定完蛋了,现在你们自己就是贵族了”, 他对自己阶级的前途充满了信心,他鼓励自己的孩子们说:“我们的事业应当跟兵士一样步步前进。你们,你们的孩子,你们的孙子,都有充分的工作可做,足够做三百年的。俄国工业的伟大成就应当由我们阿尔达莫诺夫家做出来!”

老阿尔达莫诺夫精力充沛,能够冲破一切阻力,推进“事业”,把自已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他开麻布厂,需在要麻,可是人们说,这里的农民不大种亚麻,这时他就说“那要叫他们多种”。他的情妇告诉他说这里的老百姓不喜欢他们,可是他说:“哼,他们早晚会怕我。”而且在这种时候,他就举起胳膊,捏紧拳头,恶狠狠地说:“我自会把这些人打垮,谁也别想在我的身边闹腾多久。就是没有人喜欢我,我也照样活得下去。”

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是这一家“事业”的创始人,是俄国第一代资本家,是俄国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代表。他体现了资产阶级上升时期那种所向无敌的创业精神和做为一个掠夺者的血腥本质。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天气暖,野樱树和紫丁香已经开了。一切都喜气洋洋,欢天喜地,就连人们的心都好像开了花一样。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如同这明朗的春天一样精神焕发,光辉夺目。就在他精力旺盛,他的“事业” 蒸蒸日上的这个时候,一桩极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在运搬为第二个厂房购买的蒸气锅炉的时候,伊里亚由于用力过猛血管破裂而突然死去。他的死使这个家的“事业”受到了挫折。

这部作品分四个部分。以上介绍的写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的这些是第一部分。第二、三、四三个部分写的是这一家的第二代及第三代。这里作者又把这一家的后代分为两支:阿历克塞和他的儿子米隆以及彼得和他的小儿子亚科甫。

阿历克塞和他的儿子米隆也像老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一样,是资产阶级里面那些积极的、精明能干的人物。

一双鹰眼睛,一把利落的小胡子和十个钩得很紧的手指头使阿历克塞显出了狐狸那样的狡猾和机警。他以一种轻松和鲁莽的态度来从事自己的“事业”。他常常说,事业不喜欢沉闷,事业应当笑着乐着办起来。他干什么都

急急忙忙,仿佛后面有鞭子抽着他一样。他把办事业当作赌博,燃烧着永不知足的贪欲。

阿历克塞是自由资产阶级的典型,是他们的理论家。他也曾经夸口说: “我们这班人是国家的主要力量,所有的官都应该由我们商人当中的人来做”,他还竭力要把他的儿子米隆选进国会,推到掌握国家政权的岗位上去。

阿历克塞匆匆忙忙地干了一辈子,而且匆匆忙忙地死去了。仿佛碰在什么东西上撞伤了似的,一夜之间就突然下世了。

米隆是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的人物。他长得精瘦,有一个大鼻子,带一付金边眼镜,穿一双发亮的黄色皮鞋。他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目空一切,态度特别傲慢、放肆。他主张全盘欧化,主张君主立宪,他说沙皇给一帮骗子包围了,应当有些正直的人去替换他们才成。二月革命使这个资产阶级分子过早地高兴起来,他说:“俄罗斯的大病要好了,面目就要一新了。”但是他的预言是注定无法实现了。

在这部作品里,高尔基描写阿历克塞——米隆这一支人用的篇幅并不多。他描写最多的是彼得——亚科甫这一支,他把这一支提到了首位,其中又特别突出了彼得,把他写成了作品的中心人物。他从小说最初几页开始出现,一直继续到作品的结束。作者在小说的第二、第三两部分里,又比较集中地描写了他。作品的第四部分是写亚科甫的。

老伊里亚死后,彼得就被推到工厂主的位置上,成了这一家“事业”的主要代表。他为他家“事业”的发展操了心,出了力。这一家的一切罪孽也都有他的份。但是作为这样大的一个工厂主,作为一代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 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特点,是贯穿在他思想当中的那种矛盾。

彼得·阿尔达莫诺夫是一个宗法式思想比较浓厚的资本家。他头脑里既有资产阶级的思想,也有落后的宗法式的思想,这就形成了他思想中的矛盾。

阿尔达莫诺夫一家来到德略莫甫,他们的事业刚刚开始不久,彼得就产生了烦躁的心情。在那些嘈杂、喧嚣的新婚的日子里,他感到气闷,他说: “在乡下生活要简单得多,也安静得多。”他也曾经幻想,要“跟娜达里雅两个人到一个小小的田庄上去生活”。有一次他对尼基达说:“工厂这东西不应该成为我们的事业。我们最好住到草原上去,在那儿买块地务农。⋯⋯ 那样有意思得多。”

彼得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些思想呢?这些思想说明什么问题呢?

彼得对简单的、朴素的乡村生活的怀恋,是宗法式农民生活理想的一种反映。在思想矛盾的斗争中,彼得竭力逃避嘈杂和烦躁,努力追求平静和安适。这正是资本主义来临时,一个宗法式的农民必然要产生的思想情绪和心理状态。

彼得生活的时代是十九世纪下半期,这正是俄国农奴制改革以后资本主义获得迅速发展的时期,是旧世界“翻了一个身”而新秩序刚刚开始安排的时期。这新秩序就是资本主义制度,而这却是广大人民群众完全不熟悉的, 陌生的。他们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资产阶级制度,是一个像英国那样的“吓人的怪物”。

彼得对待“事业”的态度,说明他像当时俄国广大宗法式的人民群众一样,对新的资本主义制度还不熟悉,不了解,对它怀有一种恐惧心理。

彼得有一回在本县的一个偏僻的密林地带旅行,在路上遇上了一场六月的暴风雨。猛烈的冰雹把树林敲打得乒乓乱响。雹子过后,大雨倾盆而下。

他到女地主波波娃家中避雨,他很羡慕这幽静的环境。他想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是可以无优无虑地活上一辈子,一点坏事也不做的。

在资本主义的冲击下,许多地主正在破产。薇拉·波波娃就是其中的一个。她当时正要变卖自己的庄园搬到城里去住。但是在彼得看来,在这个家庭里,有着“一种亲切和纯正的气息”,一切都显得“惊人的舒适、恬静”。后来,他在回亿当时的情景时,曾经感慨地说道:“在那儿,我的灵魂头一回平静得睡熟了。”

这场六月的暴风雨是一场自然风暴,也是一场社会风暴,是资本主义急风暴雨的象征。作者通过对这场震骇人们灵魂的暴风骤雨的描绘,揭示了具有宗法式灵魂的彼得,对突然向他袭来的资本主义势力的惊恐心理。

薇拉·波波娃家那种舒适而朦胧的光影,反映了彼得对过去时代那种安静生活的向往,是他那宗法式灵魂最明显的暴露。

农奴制改革以后,俄国的资本主义迅速地发展起来,并取得了重要的成就。但是这一切都是与严重地妨碍经济发展的封建农奴制残余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高度发展的资本主义和严重的农奴制残余的相互交错,是十九世纪下半期和二十世纪初俄国社会发展的显著特点。彼得思想的矛盾,就是宗法式的思想与资本主义思想的斗争。

彼得·阿尔达莫诺夫是一个比较落后、比较保守的资本家。因此,随着历史的发展,他渐渐地被阿历克塞、米隆这样的积极活动分子从“事业”中排挤了出来。

彼得的形象,是旧时代的幽灵在资本主义时代的反映。因此,作者叫彼得一直活到作品的最后,而且关于他死的描写,也很有象征性。他既没像伊里亚那样暴死,也没像阿历克塞那样死得那么容易,他是慢慢地、悄悄地死去的。

在这部作品里,高尔基没有把阿历克塞、米隆,或其他任何资产阶级的活跃人物,作为作品的中心人物,而恰恰是把彼得这样一个消极、落后、极端复杂的人物,提到了首位,用大量的篇幅描绘他,这是因为,农奴制废除以后,在俄国还存在着严重的农奴制残余,俄国资本主义就是伴随着严重的农奴制的残余发展过来的。高尔基通过这部作品真实地描写了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具体的历史特点,写出了俄国资产阶级的保守性和落后性,写出了它不同于英国、法国或其他任何国家的资产阶级,作品中真实地反映了俄国资产阶级所特有的那种历史风貌。

在这部作品里,每一对男女,不论是夫妻,还是情侣,在思想上性格上都很相似,很协调,都能够相互补充和说明。

身体强壮、魁梧,工作泼辣、大胆的伊里亚·阿尔达莫诺夫,爱上了长得丰满、美丽,为人聪明、果敢的乌里扬娜·巴依玛科娃。他们工作上泼辣, 感情上也强烈。爱情给他们带来了幸福,也给事业带来了好处。

彼得在事业中萎靡不振,在感情上也平庸乏味。娜达里雅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感情。

娜达里雅对近代资本主义的一切技术文明,都怀着一种愚蠢的恐惧。 譬如,她害怕煤油灯,因为她相信煤油是用自杀的人的脂肪熬出来的,

她还怕电灯,电灯一亮她就吓一跳。她怕看杂技,说这个可怕的玩艺儿,对她肚里的胎儿没有好处。她怕听唱机,说那里面一定有个什么灵魂在叫喊。她还说什么学校是个“坏东西”,人有了学问就要变野等等。

当年没落的封建主义把一切近代资本主义的技术文明都视为洪水猛兽。娜达里雅的这些看法,就是这种思想认识的一种表现。

如果说人们从乌里扬娜身上,看到了伊里亚思想、性格的某些特点,那么娜达里雅这种黑暗的灵魂和这些荒谬的认识,则更加具体、更加清楚地突出了彼得某些思想的落后性。

彼得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伊里亚,小儿子叫亚科甫。彼得和他的小儿子亚科甫两人的发展是一脉相承的。亚科甫是个最堕落最腐朽的典型。

当十月革命来临的时候,他同他的情妇一起从家里逃走,在路上被人痛打一顿,从奔驰的火车上给扔了出去。摔下去以后,挨过了两天两夜就去世了,被埋在一个小车站附近的乡村墓地里。

彼得的大儿子伊里亚是个特殊人物。他身量高,长得也结实,他似乎继承了他祖父的那种来自劳动人民的品质。小伊里亚爱和下层的人在一块儿。他受过教育,接受了革命思想,和他的家庭决裂了。

这部长篇小说的冲突,是建立在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矛盾上的。虽然关于工人阶级的描写用的笔墨很少,那只是一个背景,但是仍能感到这种力量的存在。正是由于这种力量的推动,资产阶级的“事业”才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稳固,以至最后被赶下了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