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疮百孔徐州城
“轰——”
一声爆响,整个徐州为之一震。这声音甚于十多天前的东线轰炸,犹如将那爆竹塞在徐州市民的耳朵里,把人震得发麻,耳朵里好长时间嗡嗡直叫。
正在摸黑吃晚饭的国军,被这比当头惊雷响多少倍的爆炸震掉了饭碗。官兵们惴惴不安地问:“怎么回事?”
这一声轰鸣,以它巨大的能量在方圆数十里之内传响,连徐州东南30里以外的华野司令部也给震动了。粟裕觉得这声音有些怪异,但怪在何处,他一时又判断不定。
声源出自徐州车站。
杜聿明从南京回来,将撤离徐州之前破坏徐州火车站的任务,秘密交给了国防部保密局在徐州的爆破队长张亦东。张亦东面善心狠,忠于职守。和日军作战时,他炸桥梁、烧粮库,弄得日本人焦头烂额;和共产党作对,他搞起破坏来也屡屡得手。
张亦东求见李弥,请求李弥派工兵营协助。
李弥正在照镜子,看脸色。他觉得从脸上的气色能看出凶吉祸福。今天的脸色明朗,阳胜,看来今天是大吉。那么晚上撤出徐州也许会顺利。
张亦东刚讲明来意,李弥就爽快地答应:“好,好,我这就着人通知。”
炸火车头用的是从美国进口的软性炸药,把它们像泥一样糊在火车头上,轰隆隆一声爆炸,震得房倒屋塌。一辆辆火车顿时支离破碎,各种管子拧在一起,如一堆烧黑的肚肠。美国人是行,炸药的威力显示出它的强大。
张亦东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这些对中国人来说还相当珍贵的火车头一个个在徐州站寿终正寝了,连研究价值都没有。但他还是挨了杜聿明的训斥。因为原来规定等大部队离开徐州后再点火,可他提前了半天。这一炸,徐州变成了被捅的马蜂窝,满街军民乱窜,搅成了一锅粥。
其实,杜聿明从南京开会回来,还没传达撤退命令,徐州就动荡起来了。各部买绳子扁担,征用车辆,都在未雨绸缪。而此时,刚从上海飞来徐州慰问“徐东大捷”的上海市民慰问团则在飞机场痛哭流涕,担心回不了上海。原来,他们带着白银硬币和许多慰问品下了飞机,径直找到“剿总”政工处,想去慰劳正在向南打通徐蚌线的官兵,匆忙间忽略了“剿总”本部和空军基地。待他们发觉部队人心惶惶,正准备撤退,赶忙丢下慰问品,返回机场逃命。谁知空军因为没有得到慰问品,推说飞机不能起飞。慰问团团长方治调头求“剿总”,“剿总”正在生气,也给了方治一个冷面孔。方治身为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员,也算得上个人物,这时却只好扯起长袍,擦不干双泪长流,说尽了赔罪的好话,才得以搭乘原机离开徐州。
杜聿明指派张亦东从事破坏活动的同时,命令警备司令谭辅烈率员立即查封徐州市的公私银行。不多久,谭辅烈无精打采地回总部,将帽子往桌上一丢,叹口气说:“完了!”
杜聿明踏着满地的公文、碎纸,走过去询问道:“怎么回事?”
谭辅烈两眼直冒火:“人家他妈的溜啦!”
原来杜聿明从南京回徐州布置撤退,飞机尚在空中,南京的电话就打到了徐州的各家银行。谭辅烈带着大队人马连走几家,都是人去楼空,不但现金运走了,连职员、家眷、细软都已不知去向。
因为有葫芦岛的经验,所以杜聿明向顾祝同夸下海口:“撤退没问题。”想不到,徐州不是东北。那会儿他把消息瞒得天衣无缝。直到部队全部到了葫芦岛,他才突然下令装船,别说林彪给唬住了,连他手下的军师将领也直到上船后才恍若惊梦。这回倒好,下边清清楚楚,唬住的倒是自己。这个有点儿儒将风范的军人一时间竟怒不可遏,当着谭辅烈拍案一声大吼:“老头子,钱就是命,连泄露军情都不顾,叫我怎么打仗!”
杜聿明试图向郭汝瑰隐瞒撤退方向,但终究连粟裕也没有瞒住。粟裕将他的主力纵队全摆在徐南津浦路两侧,东线只留下了由袁也烈率领的渤海纵队。
11月28日,杜聿明飞南京磋商撤退计划。这晚,毛泽东电示总前委:“须估计到徐州之敌有向两淮或向武汉逃跑可能。”杜聿明也有他的机巧之处。他像在葫芦岛指挥撤退一样,尽管徐州已满城风雨,可他就是守口如瓶,一次又一次命令徐州东南方向的邱清泉兵团,在西起四堡,东迄水口,东西二十来里宽的正面,集中五个军全面展开强攻。
华野将士的阻击异常艰苦。他们与敌人逐村争夺,反复冲击,几乎每一个阵地都展开了肉搏战,致使敌人的飞机、大炮无法轰击前沿,只能在二线消耗弹药。
当粟裕正为一线吃紧调整部署、邱清泉为伤亡惨重大发雷霆的时候,杜聿明已经坐在何应钦送给他的小轿车里下达命令:“撤——”
杜聿明这一手干得挺漂亮。直到徐州空巷之后,粟裕才从各个渠道得到确凿情报。
最先察觉到迹象的是十二纵司令员谢振华。
十二纵三十五旅一○五团团长何传修是个老红军,打仗倒是勇猛,就是资格老,不大听招呼。这天晚上,他带着他的团队在敌军阵地里穿插,东打西打,打得没有动静了,不知怎么就摸到了一片很广阔的所在。
“他妈的,什么鬼地方?”何团长心里直嘀咕。他定眼一看,原来到了徐州飞机场。
飞机场上静静的,似乎布下了伏兵,等着给一○五团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可偏偏这何传修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
“炸他娘的飞机去!”他叫部队隐蔽前进,继续往飞机场上摸。一直摸到机场中间,也没见到一架飞机。何传修很是气恼。可既然来了,总得干点儿什么才好。他又指挥部队向一座建筑物摸去。他想,这里一定是个弹药库,让伙计们装足弹药,再一把火烧他娘的。接近了房子,他叫侦察员先摸进去看看。
小伙子从窗口探出脑袋,说:“团长,全是军鞋。”
“他妈的!”何传修很失望,转而又笑了,部队正没有军鞋呢!
“撤出来!”
何传修给全团每个官兵发了两双军鞋,又拐了几个弯,天亮前摸回了阵地。
谢振华听三十五旅报告说一○五团擅自进入飞机场,还私分军鞋,很恼火,命令道:“叫何传修来见我!”
何传修像根柱子似的站在谢振华面前。
谢振华边喝开水边不紧不慢地批评何传修,什么纪律啦、作风啦、传统啦……何传修也不当一回事,他犯纪律也不是第一次,只要是为大家好,自己不多贪一双鞋,就不在乎。脸不红,心不跳,天地良心,说得过去。
“我决定,”谢振华突然改个威严的腔调,“关你七天禁闭!”
“啊?七天!”何传修急了。叫他挖七天堑壕或守七天阵地都行,可是叫他在一个房间里坐七天,那是要他的老命了。
“嫌少吗?”
“不不不!”何传修分辩道,“不是我们要到飞机场上去的,是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才去的。要是有危险,我会带一个团去送死吗?司令员,真的,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什么什么?”谢振华打断何传修的话,“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真没有?”
“真的没有!”
“啊?”
谢振华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转身打电话报告粟裕:从飞机场的情况判断,可能敌人正撤出徐州。
谢振华打完电话,看何传修还在那里,扬扬手说:“去去去,快回去吧!”
“不……不关了?”
“去去去,快回去吧!”谢振华嫌他罗嗦。
何传修怏怏地走出来。不关上几天,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毕竟是犯纪律了嘛!
粟裕放下电话,只听徐州又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敌人在破坏!”他心里叫了一声。这时,各方情报纷至沓来:敌人已放弃徐州,向西南方向撤出。粟裕一面报告中央军委和总前委,一面让张震立即电告各纵:迅速动员起来,火速围追堵截,在运动中歼灭敌人!
杜聿明12月1日撤出徐州,渤海纵队受命挥师西进,于当晚10时进入徐州。
古老的徐州如一个倒毙在路边的乞丐,龌龊之至。满街都是遗弃的米、面、军衣,破损、褪色的“庆祝徐东大捷”的标语如秋叶萧瑟。被战争苛政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穷苦市民拥挤在街道两旁,瞪大眼睛打量井然有序地开进来的解放军队伍。这是一支由山东老区开来的队伍,几乎清一色的山东子弟,日后他们又这样开进了上海。以后闻名全国的“南京路上好八连”,就出在这支队伍里。华野的后勤工作人员忙于清点仓库,他们简直被五花八门的物资惊呆了。整车皮的白糖、榨菜,整仓库的弹药。正为缺少炮弹发愁的特纵司令员陈锐连连大叫:“发财了!这回发洋财了!”野司参谋处处长夏光看到一种装满白水的瓶子,不知是吃的还是用的。尝尝,没有味道,不知该怎么办。后来请来内行一问,原来是防冻水。整箱整箱的铁盒子码了一大堆,上面有外国字,大家都以为是新式地雷。有胆大的用刺刀一捅,哧地喷出水来,一尝,不坏!原来是美国啤酒。
当解放军指战员进入陇海路车站时,但见被蒋军用炸药炸毁的火车头和陇海铁路工厂,各种机器和厂房东倒西歪,残破不堪。工厂翻砂工人李德臣领着一群工人前来欢迎。老李说:“该杀的把厂炸毁了,我们一千多工人怎样吃饭?没关系,我们有办法修好它!”
自动投诚的徐州“剿总”指挥部的文书李文彬向解放军说:“杜聿明是昨夜坐着黑色小汽车,夹在汽车团中西逃的。当时路上挤满了人。杜躲在小汽车里,连吃饭睡觉都不下车,只是拚命催着‘快开!’一听大炮响,急忙调殿后的十几辆坦克到前面开路。他的副官站在当头一辆坦克上,一面指挥冲撞,一面向拥挤的人马、车辆大叫道:‘我是司令部的,快让开!快让开!’跟随蒋军高级军官乘汽车逃跑的太太小姐们,被坦克、车辆的挤撞,吓得哭哭啼啼。就是这样狼狈混乱的逃命。”
12月1日早晨,尾追的解放军开到萧县东北的毛庄时,发现蒋军一百多辆美式汽车完好地丢在公路上,村里二百多名被遗弃的蒋军官太太,无人过问,正在大哭大叫,解放军指战员当即连车带人一起收容起来。
平行追击、截击的部队,在黑夜中乘敌人混乱,大显身手,沿途穿插截击,打得蒋军乱上加乱,狼狈不堪。
12月1日夜,华野战斗英雄韩耀亮,率一个连在萧县西南宋山突入敌群,大喊道:“缴枪不杀!”只顾西逃的蒋军以为是同伴的玩笑,口中喃喃说道:“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话音未了,一声枪响,一个官太太一头跌下了驴子。随之,机枪一响,蒋军一片惊叫,四散逃命。黑夜中只听枪声大作,喊杀连天,混乱中的蒋军,一时不知解放军来了多少,吓得有的钻进草堆,有的跌进茅坑,有的滚进沟里,官不顾兵,兵找不到官,在黑夜里一团乱糟糟,有的干脆高举双手当俘虏。
三个兵团二十一个师近三十万部队夹杂着从徐州逃出的商人、地主、职员、军官眷属以及原先从海州逃到徐州的难民,还有三十余所中小学校的学生——仅铜山中学的学生就达二千余人,甚至还有和尚、道士、妓女……人群拥挤在公路两侧,如匆匆迁徙的无比庞大的兽群。轰轰隆隆,卷起蔽天盖地的尘雾。洪流所过,留下了一条宽宽的杀死一切生命的沙河滩一般的黄尘大道,遗落的破鞋和衣服、被汽车压断腿的伤兵、被坦克碾碎的尸体零零落落撒在路上。
坦克也走不动了。那声嘶力竭的副官从坦克上跳下来,又去推前面的行人。
杜聿明只得下车,步行比坐在车里还快些。他无心责问身边的将领。他只想快些离开徐州,越快越好!
“剿总”中将办公室主任郭一予一直没有下车。他乘坐的是刘峙留给他的崭新的黑色轿车。他的身边,偎着一位姿容曼妙的年轻姑娘。郭一予不停地调着收音机,在这恍如隔世的轿车里,享受着他人生之宴的最后一道佳肴。
“这是不可避免的。”杜聿明自己安慰自己,“只要一直前进,摆脱共军,安全抵达阜阳,也就万事大吉了。”
作为战将,他关注的是指挥谋略,而对部队撤离徐州的心理、组织、纪律等诸多方面的混乱知之甚少。大部分军官认为撤退就是逃跑,顿时悲从中来。九军一六六师四七九团所有军官人人备了士兵服;“剿总”军官教导队和八军留守处竟没有接到撤退通知……至于遗留在村头、路旁的汽车、武器装备就更多了,东关里2门崭新的大炮套着新炮衣弃在屋檐下,被视为累赘,谁都不愿带走;四十一军一二二师山炮营12门山炮出城不久就丢了9门;2辆坦克被遗弃在城外公路上,其中1辆连电门都顾不上关闭,马达突突地响了一个通宵……
杜聿明心里明白,但他顾不上了。赶路要紧。
毒不过蛇蝎,恶不过逃兵。邱清泉的第五军按说还是个像样的部队,可是经过肖县时,抢走了三百余名年轻妇女。大军所过,村村年轻妇女遭到轮奸,上吊投井,惨不堪言。姚庄农民王景玉的新婚妻子被十几个官兵在火堆旁轮奸,王景玉被捆着,眼睁睁地看妻子遭受兽行,气得昏死过去……
士兵们一路撤退,一路掳掠。七十二军野炮营二排杀了老乡快要生犊的母牛,一刀两命;炮一排牵来一头山羊,也是怀孕的;弹药队把抓来拉车的牛用斧头砍掉头扒皮吃肉,还把血淋淋的牛头挂在炮车上……
老百姓倾家荡产支援淮海战役,并不全靠解放军的政治工作,国民党军自身的行为唤起了这些备受苦难而又不甘受辱的农民。
撤退无疑变成了溃逃,已不可收拾了。但杜聿明坐在他的小轿车里,眉眼间毫无愧色,嘴角倒是挂着几分得意的神情。他相信,他这次组织撤退会像在葫芦岛一样顺利。他想象他的对手们还在徐州褚兰一线加固工事,即便是已经攻进徐州,发现扑空,重新调整部署,组织部队追击,恐怕也只不过是夸父追日,空留邓林。他不觉想起说书人常用的一句话:鳌鱼脱得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来!
将军差矣!此处不是葫芦岛。且看徐蚌战场,粟裕已经指挥他的30万华野将士,开始了规模宏大的追击。
当然,此刻粟裕的心情分外紧张。尽管11月30日他就得到了杜聿明放弃徐州的情报,并向部队发出了动员令,可直到杜聿明集团全部撤出徐州之后,情报才被完全证实。待粟裕下令所部倾力西追时,已延宕了一天的时间。如果不能追上并且截住杜聿明集团,一旦使其与黄维兵团会合,淮海战役又将是另外一个局面。他急电命令豫皖苏地方部队控制涡河、沙河渡口,迟滞敌人;一面电报中央军委和刘、陈、邓首长,希望在南线支援中野围歼黄维兵团的第十三纵,从南线北上堵击;一面用电报、电话、骑兵等各种通讯手段通知各纵,火速全线追击。
国共双方六七十万大军在徐西广袤的黄淮平原上卷起无边无际的烟尘,中部是灰色的,两侧靠后是土黄色的,染在了历史上的那一个冬天。这大约是古今中外的战争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奇观了。以至数十年后,美国军事院校的教官不惜漂洋过海,考察这一只有在兵力资源最为丰富的国土上才可能出现的叹为观止的历史遗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土黄色渐渐越过了灰色的,灰色面积不断扩大、稀释,被土黄色所浸润。但是,灰色仍然保持着很大一片的纯洁,向西南飘动,土黄色紧紧相靠,如地球的板块碰撞出历史的巨响。
12月2日下午4时,国防部新闻局局长邓文仪乘飞机来到徐淮上空。他看到这巨大的流动的色块,惊奇得瞠目结舌又恐怖得毛骨悚然。他投下了一封蒋介石给杜聿明的亲笔信,与那灰色中的声音——七十四军军长邱维达讲了几句话,便匆匆飞返南京。
小李家总前委指挥部里,刘伯承手里拿个放大镜,轻轻地颠着节拍;陈毅眯着眼,沉浸在那骆驼牌香烟的云雾里;邓小平神情贯注,左手的中指摸着嘴角,似乎在琢磨这胡髭又长了多少。他们都坐在会议桌前的椅子上,听参谋人员指点着军用挂图,讲述徐州集团放弃徐州后的兵力部署和中野、华野各纵的位置。
陈毅坐不住,站起来低着头踱步。烟烧着了手指头,他有些慌乱地扔出门外,几个指头互相摩擦,掸掉烧灼的痛感。刘伯承走到地图跟前。今天光线好,他经常移开放大镜,还用指头在与战役进程有关的地名上反复抚摩。邓小平歪过脑袋,蹙着眉头,下力地倾听室外传来的一种不大寻常的声响。
“你们听!你们听!”邓小平的脸上荡开笑纹,仍然偏着头,“大部队过来了!”
“嗯?”刘伯承摘下眼镜,头一歪,也笑了,“是的!是的!”
陈毅正在点烟的手停住了。他收起火柴,走出大门,在外面转了一圈,进门就嚷:“去看看吧!”
三个人走出司令部,来到村口,只见尘土飞扬,一支不见首尾的部队正匆匆地朝西北方向开去。脚步声、马蹄声、茶缸碗具的撞击声、炮车的吱呀声汇成滚滚洪流,隆隆地扑向远方。
警卫班的小战士看了热闹跑回来,一边跑还一边扭头看,跑到他们跟前,喘着气,兴奋地用袖管直擦脸上的汗,说:“华东……十……十一纵队的,去……追杜聿明的……”
陈毅将手一挥:“快看看去!”
三个人直走到路口,笑眯眯地看着这支如江水浩浩的队伍。
陈毅大声喊:“同志们辛苦呀!”
那些士兵抬头朝他们笑笑,又低头赶路。太急了,顾不上说话。
鸾铃丁当。一个指挥员威风凛凛,骑匹高头大马急驰而来。他看到了路边的三个人,跳下马来,举手敬礼:“首长们好!”
“韦国清!”陈毅上前一步。
韦国清和刘伯承、邓小平握手,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奋。
“快些追!快些追!”刘伯承嘱咐道。
“尽量轻装!”邓小平说,“一定要把杜聿明围住!”
“请首长放心!”韦国清笑得很甜。
陈毅突然发现了什么,问:“你的车呢?”
韦国清还是一脸笑容:“被炮弹打中,炸坏了。”
“老常——”陈毅扭头喊。他发现离村子太远,喊不应,就急急地对那小警卫战士说:“快!快去叫老常把我的车开来!”
一辆美式吉普开了过来。陈毅走过去,对老常说:“跟韦国清同志去,这个车子交给他了!”
韦国清高兴得直拍车盖子:“司令员,太谢谢你了!不过,老常你留下吧,我有司机。”
“那好,那好!”
士兵们都晓得这站在路口的三位军人决不是等闲之辈。瞧,自己的兵团司令还给他们敬礼哩!大家投来尊敬的目光,走得更快了些。也有认识他们的,便用肘子轻轻地拐拐身边的伙伴,小声说:“刘伯承司令员!”
“啊?”这同伴是个秀气的小兵。
“陈毅司令员!”
“啊?”
“邓小平政委!我们的总前委书记!”
“……”那小兵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边走边看,脑壳转不过去了,直打趔趄。
“看什么?”后边有人在催,“快走!”
“你看!”小兵紧着发颤的嗓音,“好大的首长啊!”
一拨部队,一拨民工。民工没有部队整齐,声势却更加浩大。如果说部队像一条金色的强劲的蛟龙,那席卷而来的民工就是一团簇拥那蛟龙的滚滚浓云了。抬担架的、挑担子的、赶马车的、推独轮车的,呼唤着,吆喝着,催促着,汇成震撼天地的音响。
陈毅摘下墨镜,望着这番景象,沉吟不语。但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在翕动。他正默默地酝酿着一首词,用的是“忆江南”的词牌:
几十万,民工走不通。
骏马高车送粮食,
随军旋转逐西东,
前线争立功!
邓小平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叉着腿站着,像一个在检阅自己队伍的指挥员。是的,他在检阅他的战士的政治工作。他要求部队爱护群众利益、搞好军民关系的严格态度,使他的部属感到吃惊。就在前不久,邓小平听说有几个战士在宿营地摘老乡的果子吃,还不接受批评,便驱车来到这个部队,召开有一百多人参加的营以上干部会。干部们想,大战在即,邓政委准是要讲战略战术,做临战动员。谁知他往土堆上一站,厉声讲起军民关系来:“……听说有些战士随便摘吃群众的果子,这不是违背了毛主席提出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们还记不记得?这种破坏军民关系的行为,你们难道不感到羞耻吗?”
纵队司令员站起来,红着脸说:“我完全接受政委的严肃批评!如果大家还继续让我当司令员,那你们就回去教育战士,改正错误;不然,我这个司令员不当了!你们说,能不能坚决改正?”
“能!”众人异口同声。
“好!”邓小平手一挥,“散会!”
在战争的空隙,邓小平喜欢练毛笔字。不论是柳体、颜体,他常写这几个字:王者之道,厚爱其民也;王者之师所向无敌。
追击杜聿明集团的数十万华野将士在正面宽一百余里的淮北平原向西席卷。总前委和野司命令各纵,不仅要进行平行追击,还要实行超越追击,拦住敌人的头。渤海纵队进入徐州的,留一个师控制徐州市区,主力向肖县跟踪追击;三、八、九纵和鲁中南纵队由城阳地区直插祖老楼,截歼逃敌;一、四、十二纵队从徐南转向西北,尾敌侧击追歼;十纵沿宿永公路急进,苏北兵团之二纵经宿县向永城前进;十一纵沿宿永公路急进;冀鲁豫两个独立旅及两广纵队控制原阵地待命出发。追击部队不顾敌空军昼夜阻拦,向徐州西南方向漫山遍野地追过去,将士们扛着大炮紧跟步兵。公路两侧留下无数路标,已无法辨认是哪一纵队,但所有箭头均指向西方。各纵指挥员如是下达命令:
路标就是路线!
枪声就是目标!
追上就是胜利!
于是,这个古老的战场上,出现了许多新的故事:
九纵七十六团是南路先锋,尽抄着小路往前赶。夜暗中,听到前面有喘息声和瓷缸、铁锹、手榴弹碰击声。部队的行进速度也慢了下来。营长刘绍毅有些火了:“怎么搞的?前面三营出什么事啦?”他跑到前面找三营长老阎。老阎手一指:“前面来了一支部队,和我们挤在一起了,老走不动。”
刘绍毅看插过来的这支部队都背着大包小包,压得东倒西歪,觉得不对劲。他往前走了两步,仔细一看,圆圆的帽徽上全是青天白日!他急忙往后传:“准备战斗!”
国民党七十七军副军长许长林骑在马上,眼睛涩涩的稍稍有些睡意,只听一声大喝:“站住!缴枪不杀!”他的枣红马惊得猛地直立,亏得他骑术还行,没给摔下来。他勒住缰绳,有些恼火:“你们是哪一部分的?还不赶紧前进,在这儿穷嚷什么!”
解放军班长詹美玉说:“喂,快下来!”
许长林这下怒了:“混蛋!你晓得我是谁?”
“晓得,你是老子的俘虏。”詹美玉五大三粗,上前一步抓住许长林的腿,往下一拖,“你给我滚下来!”
许长林摔得不轻。这下子他的眼睛一点儿也不涩了,只是心里有些窝火:“我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
解放军七十四团三营营长有个睡前洗脚的习惯。追赶敌军这么紧张,他也照洗不误。他披着打碾庄时缴获的美式陆军短大衣,没戴帽子,双脚泡在热水里,快活得直打哆嗦。一个士兵来叩门板,他漫不经心地问:“哪个连的?”
“报告长官,我是八连的!”那士兵一个立正。
他继续洗他的脚。可一琢磨这话不大对劲。看这士兵的着装是国民党军服,心想他准是新解放的,顺口说:“叫你们连长跑步到这儿来!”
那士兵又一个立正:“是,长官!”
营长还在热水里蹭着红红的双脚。一声响亮的“报告”,他抬头一看:妈呀,怎么是戴大盖帽的国民党军官?
两人都愣了。
幸亏通信员来得快,扑上去缴了他的枪。
营长这才一边匆忙地揩脚,一边说:“你们被解放军包围了,快集合全连放下武器吧!”
“你、你们,”那连长直嘟噜,“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是我们的营盘。”
“谁说是你们的?”营长也认真起来,“老子三营先到的!”
排长宋士孝听说一大群敌人在刘家湖地里睡觉,便想去抓些俘虏。
昏昏的夜,冷冷的风,疲惫之极的国民党官兵蒙着大衣,裹着毯子,倒在湖地里呼呼大睡,如一片看不到边的高粱捆。
宋士孝大喊一声:“快起来!集合了!”
一个士兵擦着眼睛问:“师部走了么?”
六班长谢家安大声说:“师部早走啦,光剩你们啦!”
远处几个解放军战士也喊起来:“师部朝东南走啦!”
三百多个国民党官兵骂骂咧咧、歪歪倒倒地跟着宋士孝走,走进了解放军的阵地。几十个战士散布在敌军里,一个个推,一个个喊,揪耳朵,用脚踢:“快起来!出发啦!”但那些国民党官兵太累了,都不想动。
一个解放军战士突然大叫:“共军快来了,起来快走呀!”
这一喊果然灵验。一个士兵从大衣里探出头,问班长王化安:“共军在哪个方向?”
王化安骂起来:“他妈的,我来联络你们几回了,还不快跟我走。共军马上就来啦!就在眼前了!”
国民党官兵一听这话,顿时慌起来,你推我,我叫他,一片喧闹:“快走呀,共军来啦!”“师部早走啦!”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叠大衣,卷毯子,灰尘呛得直咳嗽。
宋士孝喊:“快!到陈双楼后边集合!”
一千多国民党官兵浩浩荡荡走进一块低洼的平地。
队伍站好了,解放军的连长往高台上一站。那声音不大,可如地裂天崩:“我们是解放军,你们被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