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运周阵前归来
淮海线天寒地冻,人困马乏,动弹不得,走投无路,蒋介石自己也想不到这一最后关头的大战役,满肚密计,却会演变成这般模样,他着急的兵源问题。一时无法解决,而淮海前线几大兵团怎样撤得出来更是一大难题。
那当儿第八十五军一一○师师长廖运周正在宿县附近进退不得,只见大兵们和大堆的死尸、伤兵、车辆、牲口挤成一团,又冻又饿,又渴又累;而对方巨炮密集,每发出一枚炮弹一定会取得收获,军心惶惶,不可终日。廖运周守着部电台,却不闻一点儿像样的命令,显然已置身绝地。
健康的官兵要吃东西,伤病的官兵还需医药,但廖运周什么也没有。轻伤官兵派出代表,一颠一跛,一字一泪,前来求见师长道:
“报告师长,局势再拖下去,咱们要在这个鬼地方同归于尽了。”
廖运周心头一沉:“那你们有什么意见?”
代表涕泪纵横道:“报告师长,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是有,但是我们不敢讲,怕师长见怪。”
“不会不会,”廖运周道,“大家说。现在咱们甘苦与共,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代表你望我、我望你地望了一阵,一个伤官挺身而出道:“师长,如果要枪毙,枪毙我一个人好了。”
“为什么这么严重?”
“因为,”代表咬咬牙,沉痛地说,“师长,你是总统的门生,咱们是直属部队,我自己也是军校毕业的,如果今天向师长建议别打了,甚至……”
廖运周一怔,但立刻说:“你们是不是要我投降?”
那伤官把心一横,说:“不是投降,师长。”
“那是什么?”
“是起义!”
“起义?”
“是起义!咱们本来都是老百姓,这些年来,老百姓罪受够了,咱当兵的罪也受够了,为什么到今天还要咱们这样苦法?”那伤官抹泪道,“如果当年打日本,再苦也算了,可是咱们在抗战时并没有像今天这么惨。师长比弟兄们明白得多,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仗,对国家、对民族、对上下老小、对自己,都是没有希望、没有道理、没有必要的战争。师长啊,咱们凭什么还要这么卖命,难道咱们中国人的血肉之躯,真的这样下贱吗?”
那伤官走前一步,指指挂在脖子上受伤的胳膊道:“师长,这个胳膊,是共产党炮火打坏的,会不会残废,现在还不晓得,但也顾不得这些了。师长,正因为我们是‘国军嫡系’,我们再不为国家着想,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是我们做了些什么有利国家的事情呢?上次美国人来检阅,那嘴脸使大伙儿几夜睡不着!原来我们是外国人喂养的,这怎么可以?说共产党怎么怎么不好,可人家和老百姓的关系,就是比咱们好,老百姓同共产党根本分不清,你说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
“是啊是啊,”廖运周点头苦笑道,“老百姓不帮咱们,嗯,不帮咱们。”
“师长,”伤官道,“弟兄们在临时收容所里听广播,刚才听到了前六十军军长曾泽生的演讲。”
“他怎么说?”
“曾军长同他3个师的师长联名说:希望我们赶快觉悟,不要再替蒋某人卖命,他说他们起义以来,备受解放区人民政府的优待,说解放区赤诚关切照顾,远非他们所敢期望者。而解放区人民的安居乐业,奋勇直前的精神,也非他们所敢期望者。他说回顾既往,恍如隔世,始悟人民世纪之真谛,及我们军人之光明出路……
廖运周严肃地起立道:“好罢,你们先回去,待我仔细想一想,下午再决定。”
天巧地合。突围前一天,11月26日下午,黄维将一一○师师长廖运周找来,平静地说:“刚才接到空军侦察报告,敌人对我兵团的包围圈已经形成,他们正在构筑工事。你有什么主张?”
廖运周看上去棱角分明、气质耿烈,其实心细得很。他怕言中有失,因而并不直接回答黄维的问话:“司令官有何决策,尽管做主,我师保证完成任务!”
黄维说:“我想乘敌立足未稳,打它个措手不及。准备挑选4个主力师,齐头并进,迅猛突围。”
廖运周略一思忖,说:“司令官决策英明!我师请求打头阵,愿当开路先锋!我们既能攻占敌人堡垒式工事和河川阵地,突破他们临时构筑的掩体当然不在话下。我请求立即回去准备!”
廖运周回到师部,立即召开了中共地下党的师党委会议。黄维哪曾想到,这个豪放英武的少将师长、参加过“西安事变”起事的杨虎城旧部,十年前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一直蛰伏在敌人的营垒内,组织力量,等待时机。一年来,邓小平政委通过地下联络员李俊成多次指示他:要积极准备,耐心等待,在最关键的时刻给敌人以重重一击。他和他的战友早就摩拳擦掌,渴望立即回到党的怀抱。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开完会,廖运周当即派共产党员、副官杨振海前去解放军阵地联络。
廖运周觉得如4个师齐头并进,一一○师肯定居中,左右都是敌人,极不利于行动。于是,他主动找到黄维,开门见山地说:“司令官,我有一个想法。”
“好哇!谈谈吧!”廖运周刚才的态度已使黄维对他颇有好感。
“4个师齐头并进不如用3个师好。把第十八军的主力师留在兵团作预备队,可随时策应第一线作战。控制预备队以备不时之需,这是常规。让我师先行动,如果进展得手,其它师可迅速跟进扩大战果。”
廖运周讲得振振有词,黄维听得津津有味。等廖运周讲完,黄维将拳头一挥:“好同学、好同志!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坦克、榴弹炮随你要!”
廖运周说:“我已派几个便衣深入敌后侦察。如发现有空隙,我们就利用夜间提前行动。”
“对!”黄维连连点头,“有机会就前进,要当机立断。”
廖运周回去后,立即做出决定:全师黄昏前做好准备,午夜开始行动。现在唯一使他担心的就是杨振海了。
杨振海同时还是侦察连副连长,便衣行动惯了,他很顺利地进入了解放军阵地。当他来到中野六纵司令部,见到值班参谋老熟人武英时,不禁大喊起来:“老伙计,原来是你呀!”
王近山司令员和杜义德政委闻讯立即赶到。
王近山一听黄维打算以4个师的兵力同时向他这里突围,猛一惊,脱口骂了一句:“他妈的!”转头对武英说:“快,报告刘、邓首长!”他心想,这个情报不来,明早非捅大漏子不可。
“4个师?”王近山伸出四个指头,“同时上?”
“嗯。”杨振海点点头。
“不要急。”王近山站起来,晃了两步,扭头对杜义德说,“关键是,一要计划好一一○师行进路线,二要封得住口子。”
研究结果,在一一○师行军路线的两侧,摆上高粱杆子作为标记;一一○师官兵一律左臂扎白布条或毛巾;两军接触时,打了发榴弹作为联络信号,部队最好在天明前全部通过。
王近山摸出钢笔,趴在桌子上,如刻版画般绘起行军路线图来。这个牧羊娃出身的红军战士,字写得歪歪扭扭,人长得普普通通,打起仗来却是一员猛将,外号“王疯子”。当年他当红军连长时,曾抱住一个敌人滚下悬崖,头上被尖石穿了一个洞,仍坚持到把敌人打死。头上留下个伤疤,使得他后来洗脸都不能用力搓。
杨振海揣着王近山绘的地图回到一一○师师部,已经是27日凌晨3时。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出发了,到了那时,就像说书人念的:等闲识得春风面,廖郎原是月中人!但这会儿廖运周有些寂寞难耐,觉得这时间分分秒秒都拉长了间隔距离。他又一次向黄维的兵团走去,一是为了消磨时间,二是为了再给黄维吃颗定心丸。他摸透了黄维的脾气:书呆子,轻易不怀疑人。
黄维站在挂图前,一动不动。他也有些焦急,觉得这时间竟如此漫长,无法捱过。他也是一夜未睡。他认为十二兵团的存亡完全在此一举。4个师行动,3个师齐头并进,共军便是铜墙铁壁,也要滚它个缺口。他是有些小小的歉意:未能直接北援碾庄,总觉得欠了蒋介石什么。
廖运周来了,黄维勒住思维的战马,让廖运周坐下,问起部队侦察的情况。廖运周说:“我正要向你汇报。我们发现敌军有隙可钻,在拂晓前行动最为有利,特来请示。”
黄维高兴地笑了,顺手拿起一瓶酒,侠义十足地说:“老同学,你这个开路先锋精明得很!来来来,这瓶白兰地藏之久矣,一直没舍得喝,现在我敬你一杯,祝你成功!”他转身对副参谋长韦镇福说:“你们是六期同班同学吧?来,为我们黄埔的光荣,你也敬一杯!”
廖运周一本正经地举杯共祝。他又回敬他们一杯后,敬了一个军礼,告辞而去。黄维一直送到门口,紧紧地握住廖运周的手,要他多多珍重。
东方浸润出淡淡的红晕,浓雾在悄悄地挥发飘散。廖运周骑着高头大马,由中野派来的参谋武英作向导,率部离开小马庄,向西南疾走。
中野六纵阵地前沿,王近山立在掩体里。这个打起仗来既有拼老命的疯劲,又有遇事不慌的稳劲的解放军将领这会儿紧张得腿肚子直转筋。
大前天总前委作战会上,他站起来了,但没有说话,不是他不敢说,是他不愿说。他想:自己再说,也没有陈赓那几句带劲,也没有秦基伟那嗓门镇人,不如什么都不说。看行动吧!从小李家回来,他连夜召集纵队领导和各旅旅长开会。他带着从总前委首长那儿感染来的情绪,说:“邓政委讲了,我们这回打黄维要拼老命。我们六纵就是打光了也在所不惜!哪个团打不好,就解散,编到打得好的团里去!谁要贪生怕死,不论干部战士,一律枪毙!”
讨论的时候,旅长们都十分激动。十六旅旅长尤太忠第一个站起来,声音闷闷的:“我保证指挥好,争取不把十六旅编散!我个人准备牺牲,请纵队给我一个鉴定就满足了!”他说完眼圈都红了。十七旅旅长李德生、十八旅旅长肖永银、陕南十二旅政委谭友夫也一一发言,诚恳地要求承担最艰巨的任务。
纵队政委杜义德说:“我相信同志们的决心,我们这回就是要‘烧铺草’了!大家晓得,南方有个习俗:人死了,他睡过的铺草要抱到野地里烧掉。也就是古话说的破釜沉舟。和黄维兵团作战就要有玉石俱焚的勇气和精神!”
关键时刻到了。
如果黄维兵团顺着廖运周的起义部队崩涌而出,那可就不可收拾了!王近山命令出口处两边的部队严阵以待。战士们有的抱着武器,准备随时开火;有的抬着修工事的麻包,密扎扎地守候着,只等廖运周的部队一过完,就在几分钟之内严密合拢。
前面隐隐传来大队伍行军的隆隆声,分辨不出是谁,只觉得天摇地动。接着,响了3发榴弹。王近山大喝一声:“赶快回答信号!”
一一○师过来了,人人左臂系着白毛巾,成四列纵队,走在高粱杆线内。在他们后面烟尘滚滚,如洪水涌来的喧嚣声直撞耳膜。王近山看着一一○师全部通过,一声令下:“封住!”
官兵们从两边如巨大的铁门沉重地推过去,一片锹镐声过后,喊杀声猛然雀起。
廖运周的电台里传来了黄维的声音:“长江,长江,你们到了哪里?”
廖运周回答:“武昌,武昌,我们到了赵庄,沿途畅行无阻。”
黄维的声音急躁起来:“跟在你们师后面的部队遭到了密集火力的袭击,伤亡很大。”
廖运周轻轻一笑,关上电台,命令部队:“所有的电台、报话机全部关掉!”
怎么回事?黄维喝下半杯白兰地,百思不得其解。
前沿突围部队一一被解放军狠狠地击退。
至此,黄维才有了四面楚歌之感。他不禁想起胡琏来。身边虽是前呼后拥,可谁又能推心置腹与之计议?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提起笔来,电报蒋介石,请求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