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议回天之计
蒋介石和毛泽东不一样。毛泽东在给淮海前线将领的电文中,总是采用“请酌办”、“望酌复”、“望酌情机断行之”这些字眼,甚至让他的下属“临机处置,不要请示”。这一点,蒋介石做不到。他既优柔寡断,又固执自信。他的电文里充满“务必”、“限于”、“特令”等严词厉句,甚至对刘峙、杜聿明也拉得下脸来:“倘有延误,决按军纪从严惩处,不稍宽待。”可是,他命令黄伯韬碾庄待命,黄伯韬碾庄被歼;命令邱清泉、李弥限时东援,邱、李徐东受阻;命令黄维赴援徐州,黄维途中被困;命令南北对进,打通徐蚌,南北两军却寸步难进……几乎没有一个命令生效。及至今日,处处受制,着着被动,战局每况愈下。
眼看徐蚌战场大势不妙,蒋介石再次急召杜聿明来南京议事。杜聿明走进总统官邸会议室的时候,军政要员顾祝同、刘斐、王叔铭、郭忏、肖毅肃、郭汝瑰、侯腾等早已云集于此。大家嗡嗡嘤嘤,正在议论着什么。杜聿明的出现把一双双充满忧虑的眼睛全都吸引过来。
“来,光亭!”顾祝同将杜聿明一把拉进小会客室,神情颓丧,“局势危险啦!我们得另做计议。”
杜聿明也没有了往日的尊卑森严,大声责问:“原来决定再增加几个军,为什么一个军也没有增加呢?弄到这个骑虎难下的局势,哼!”
顾祝同似有难言之隐:“你不了解呀!到处牵制,调不动啊!”
“既然知道不能抽调兵力决战,就不该决定打!现在黄维兵团陷入重围,如何挽救?目前挽救黄维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兵力,和敌决战。否则,黄维完了,徐州不保,南京亦危矣!”
“老头子有难处啊!一切办法都想了,连一个军都调不动。”顾祝同用商量的口气说,“你看如果决定先放弃徐州,出来再打,你们能不能安全撤出?”
既然无兵力可增援,打下去也没多大意思。杜聿明沉吟良久,思索着说:“既然这样,从徐州撤出问题倒不大。只是,放弃徐州,出来再打,更没有把握。只有让黄维牵制住敌人,我将徐州部队撤出,经永城到达蒙城、涡阳、阜阳地区,以淮河作依托,再向敌人进攻,以解黄维之围。”
顾祝同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他明白,这样一来,黄维兵团很可能葬送掉,但能救出徐州集团,也不失弃卒保车之良策。
从来文雅沉静的何应钦这会儿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跑进小会客室,还没和杜聿明握手,就急切地发问了:“光亭,怎么样了?就不能打了么?”
杜聿明耐着性子讲了刚才偶得的方案,何应钦连连点头:“唉,只能如此了。”
三人走出小会客室的时候,杜聿明拽拽顾祝同的袖管耳语道:“这一方案请不要在会上讨论。”
何应钦嘀咕起来:“这有什么?不是很好的方案么?怕见公婆呀?”
顾祝同对何应钦摇手,笑道:“这你就不明白了!”只有他顾祝同明白,这光亭老弟无时不在提防着郭汝瑰哩。
三人以不易觉察的步子悄悄来到会议室。刚坐下,蒋介石披着一件黑斗篷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焦虑和无所适从的不安。
蒋介石西安“双十二”事变中扭伤过腰,侍卫专为他端来一张高脚靠椅。他落坐后,向大家点点头,示意开会。
照例,作战厅厅长郭汝瑰指着墙上的挂图,洪音大嗓地报告作战计划。又是你,这小鬼!杜聿明直直地盯着郭汝瑰,上上下下打量,似要进一步从蛛丝马迹之中,寻找对方的可疑迹象。看,内衣领子上居然有个补丁,别看外面一身金光耀目的将军制服,里面整个是共产党的格调!就像他家中那张旧沙发上的弹簧,快要包不住哩!
“目前共军南北两面皆为坚固纵深工事,我徐蚌各兵团攻击进展迟缓,如继续攻击旷日持久,徒增伤亡。”郭汝瑰侃侃而谈,“建议徐州主力经双沟、五河,与李延年兵团会师,以解黄维之围……”
哼哼!杜聿明心里一阵冷笑。观其形,听其言,此人是共产党无疑!
杜聿明对郭汝瑰的怀疑并不仅仅是捕风捉影,也不仅仅是那旧沙发弹簧的启示。他有他的思维方式。他是个内向的人,特别注重内省。他喜欢以他的切身体验来判断人事。而且,他常常将身边的人物互相比较,凭感觉得了些莫名其妙的结论。
也许,这是因为他自己就跟共产党有些瓜葛的缘故。
杜聿明早年投身大革命是受《新青年》的影响。他和同乡阎揆要从天津乘船到广州报考黄埔军校时,回答国文考题《你为什么信仰三民主义》,引用的全是《新青年》中的解释。阎揆要后来成了共产党人。他的第一个老师、姑父李鼎铭是著名的民主人士,受到此时住在西柏坡的共产党领袖毛泽东的赞扬。他的堂兄杜斌丞是榆林中学的校长,因为思想倾向共产党,一年前被胡宗南枪杀于西安玉祥门外。他的妻子曹秀清在榆林中学读书时加入共产党的,而且还提任过共产党支部书记。
杜聿明的身边似乎总有共产党的幽灵,所以他对共产党特别敏感。曹秀清因为曾是共产党,尽管后来不问政治了,但她不满于社会的种种弊端,特别是高官显贵们贪赃枉法的行为,不时溢于言表。杜聿明与郭汝瑰虽然是黄埔同学,但并不同期,他俩真正的同窗生活是在中央军校高等教育班。那里,他喜欢和这个矮小机灵的年轻将领谈兵言略。但杜聿明一心研武,淡漠于时政;而郭汝瑰抨击起党内腐化来,往往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现在想起来,此人和自己妻子的气质何其相似!只要参加过共产党,骨子里就难脱共产党的窠臼呀!
郭汝瑰刚讲完,杜聿明禁不住站起来,审讯般地向他大声喝问:“你建议我徐州二十余万部队经双沟、五河南撤,妙计!可在这河流湖沼水网地带,大兵团如何行动,你考虑过没有?”
会场秩序紊乱起来,有人嚷嚷:“左翼打不得,右翼出来包围攻击如何?”有人直接问杜聿明:“你的意思如何打?”
杜聿明瞅着郭汝瑰,缄口不语。
顾祝同走到蒋介石跟前,小声说:“光亭想单独和你谈谈。”蒋介石一直一言未发,此时他木然地站起来,和杜聿明一起走向密室。
会议室里气氛微妙起来。目送蒋介石、杜聿明离去,大家不觉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何应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想安抚几句。
顾祝同摇着脑袋,闭目养神。
郭汝瑰神色自若,正襟危坐。
国防部次长刘斐发起火来:“他还会有什么神机妙着?顶多还不是出徐西,走肖县、永城呗!”
半晌,杜聿明重返会议室。像他刚才离开时一样,他又把尖利的目光投向郭汝瑰。四目相对,两人似乎会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