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县城头枪声响
淮北平原苍烟深处有一个不大的集镇,地图上称临涣集。临涣集里有一座唐代的建筑叫文昌宫。它原名叫“尚书宫”,又名“藏书宫”,顾名思义,这里一定与读书人及文化事业有着历史的渊源。不过那都是遥远的事情了。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这座雕檐画栋的古建筑荒烟衰草,冷僻茕茕,没有了琅琅的诗云子曰,也没有了孤傲的帼巾学究……终于有一天,无尚繁荣的日子像彗星一样突然出现在它的头顶,尽管只有短短的十来天时间,但在它漫长的荒凉岁月里却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这里住进了三个人:一个高大,一个肥壮,一个精小。正是这三个人物,左右着不远处上百万部队生死决战的成败,决定着中原人民解放事业的进程。特别是那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在以后的岁月里对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东方古国产生的深刻影响,无疑将是未来的史学家们津津有味的研究专题。
中原野战军司令部设在这里。
正厅整面北墙上覆盖了一层地图,红的蓝的线条在上面交叉纠葛,如气象图上的风云趋向。五六支三四尺长的巨形蜡烛亭亭玉立,一朵朵火焰欢快地翩翩跃动,相互比赛般地大放光明。
陈毅在打电话,对着话筒放开嗓门又笑又叫,旁若无人。邓小平坐在桌子旁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陈毅那只且挥且舞的手臂,看他如何变魔术似的撒豆成兵。
陈毅的声音太大,震得房子嗡嗡的。抗干扰能力非同一般的刘伯承也顶不住了。他收起放大镜离开地图,抬头望了望陈毅。他发现陈毅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很有魅力。
陈毅在给包围了宿县的中野三纵副司令员刘昌毅打电话。
打下宿县是要有胆识、有决心的。
攻取宿县,切断津浦,完成对徐州之敌的战略包围,11月9日、10日,毛泽东迭电指示陈毅、邓小平,要他们迅速切断徐蚌路,拿下宿县,电文结尾都有“至要至盼”四个大字,可见心情之焦迫。
正是那一天,11月10日,杜聿明从南京飞往徐州,蒋介石向徐州战场派去了他以为可以力挽狂澜的股肱之臣;刘伯承到达中野指挥部亳县,会师陈、邓,解放军的南线决战又增加了一位军中俊杰;蒋介石令他的精锐主力第十二兵团投入徐蚌会战;毛泽东命令他的中野二纵、六纵等部火速跟进,逶迤东来……
也正是在同一天,陈毅、邓小平下达了徐蚌线作战命令。中野陈赓、谢富治的四纵在华野三纵、两广纵队的协同下,于宿县以北向徐州方向发起攻击;中野陈锡联的三纵和秦基伟的九纵一部则不惜一切,开始夺取徐蚌线上的坚城宿县。
刘峙总怕徐州有失,命孙元良第十六兵团离开宿县去徐州护驾。而邱清泉探得当面之敌华野三纵、两广纵队纷纷南下,以为是去图谋黄维,他们机关算尽,却失了一着:没想到解放军有这么大的胃口,竟要切断津浦线关门打狗。
此刻,宿县已经被团团包围。
陈毅在电话里向刘昌毅问清攻城部署情况后,又问:“兵力够不够?”
“够了!”刘昌毅把陈毅的询问当成客套。要讲兵力,当然多多益善,可你陈司令拿得出来吗?西线战场,南堵李延年、刘汝明,北扰徐州,西击黄维,哪儿都捉襟见肘啊!
“要不要增加点儿兵力?”陈毅放心不下。
“不要了!”刘昌毅很肯定,像远行的兄弟怕增加家里的负担,尽量不向兄长开口。
“还要点儿什么吗?要不要炮?”
宿县是古城,一看那黑魃魃的城墙就令人生畏。炮当然是个好东西。刘昌毅想了想,喃喃地说:“司令员,如果有炮弹的话,给上几门炮当然好。”他不抱太大希望,中野司令部有多少炮兵他心里清楚。
陈毅放下话筒就喊:“张生华——”
张生华是中野作战科科长。
刘昌毅做梦也没想到,陈毅派来的炮兵竟那么多,轰轰隆隆地开过来,把刘昌毅乐傻了。中野的大炮在进大别山时都扔掉了,这是陈司令员从华野调来的炮兵。协调两大野战军作战,陈毅就有这个能耐!
宿县城也叫“南徐州”,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城。城垛箭楼高接天际,实是雄壮。环城是一条宽约三丈、深约二米的护城河,黑蓝的河水倒映着古老的文明和落日的余晖,只有残酷的战争环境才会出现这瞬间的动人心魄的美景。
刘昌毅用望远镜在城墙上搜索着。一块块灰砖坚实硕大,好像大力士鼓起的腱子肌。东门上的箭楼精致古雅,虽老态衰容,仍不减昔日风光。刘昌毅想,只要一炮打准,着起火来,这楼就会彻底毁掉,楼下的守兵一定不少。
攻击时间到了,炮火来了。炮打得很准,炸得城头土崩石飞,烟雾弥漫。箭楼果然起火,劈劈啪啪。火光映在天上,几朵流云红红的一片,不知是残阳还是战火。
刘昌毅狠狠地盯着那似在抖动着的城墙,等着它匐然坍塌。可是,炮击停止,烟雾散过,它依然黑压压的一片,似乎更加精神抖擞。他哪里想到,这古城墙宽达数米,能并排行驶两辆大卡车哩。刘昌毅被激怒了,命炮火掩护,工兵爆破。
七旅工兵分队分组依次接敌,第一组炸开桥上的鹿砦,第二组、三组紧接着冲向墙根。然而,敌阵一个暗堡突然开火,第二组战士全部倒在血泊里。第三组上来了,又倒下了……身负重伤的四班长翟福明连人带炸药直滚到敌人的暗堡口,死死地堵着暗堡射孔,拉响了雷管,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升起一团经久不散的烟云。
刘昌毅的眼睛有些潮润了。他连忙擦了一把,他要看清他的士兵如何炸开城墙。
第五组上去了。刘昌毅这才看清这座古城墙的面目。“给我将炸药全堆上去!”
“轰——”这恐怕是以发明火药为荣的东方古国迄今为止最强烈的人造音响了。护城河水被震得泼了出来,距它一千余米的刘昌毅震得直摇晃。一个参谋摔倒在地上。细土湿湿的带着一股血腥纷纷落下。
刘昌毅举起望远镜。硝烟散去,他猛地一惊:箭楼、城墙刹那间不知去向。箭楼周围两个连的敌人也一起消失在那巨大的空白中。
七旅十九团一营泻洪般冲了进去。
九旅二十六团主攻西门。这里比东门还要难攻些。东门的护城河上还有一座桥,而这边的桥已被敌人炸掉了。
七连的任务是强行架桥。虽然连长带着骨干摸上去看清了地形,也想出了将门板用竹竿滑到桥墩上的方法,可实施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对岸敌人火力太猛,明明暗暗的火力点里都是组织配合极好的机枪,扫过来扫过去,铁扫把一般,落在河里的子弹犹如疾雨。
5个架桥组,每组5人。第一组扛着门板上去,失败了,5个躯体沉入水中,现出5个红色的小漩涡;第二组上去,又失败了;第三组呼喊着冲上去,还是失败……5个架桥组前赴后继,都没能成功。30名战士的鲜血在护城河里荡开了一朵朵红云。第六组扑上去,终于成功了。
占领炸开的城墙缺口也非易事。九旅二十六团八连踏着七连用几十条生命架起的生命之桥,向墙根冲去。第一突击队16个战士全倒在墙根下,第二、第三、第四梯队……也全部倒下了。连长高玉歧把袖子一卷:“跟老子冲啊——”带领全连仅有的十几个官兵,顶着墙头泼豆子一般射下来的子弹冲了过去,爬上了墙头。这时,高玉歧才发觉腹部中弹。他一边朝争夺墙头的敌人投弹,一边吼:“只能死在城上,不能死在城下!”排长方金城的嘴被弹片炸豁,满嘴断牙和鲜血。“呸!”他吐了一口,端起机枪向涌上来的敌兵扫射,司号员李式琴流着眼泪挺立在墙头,一气不歇地吹着冲锋号,后续部队风起云涌,滚滚而来。
八连仅存的14位勇土打退了敌人一次次反扑。国民党军守城最高指挥官、津浦路护路司令部中将副司令张绩武命令军官教导队组织了两次反冲锋,也奈何不了死钉在城头上的进攻部队。城里城外,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一片片热血在月光下悠悠闪亮,吱吱地渗入这块分外旱燥、贫瘠的土地。
宿县之敌已成崩溃之势。
任何高超的谋略有了这样勇猛的将士才能够付诸实施,显示出它的英明正确。
前天,张绩武还向蒋介石表示,南徐州城坚池深,共军已迭次受挫,南徐州可确保无虑。这会儿,他在解放军的攻击下乱了方寸,将指挥部移到天主教堂,向东关连射数发燃烧弹,企图以火墙阻击解放军的攻势。东关一千四百余间民房顿时付之一炬,一片呼儿唤母的哭喊声随着浓烟烈火飘向夜空……
三纵的指挥部紧随冲击部队进入城内。
刘昌毅发现前方敌人的一道工事有些异常,子弹一打过去就腾起一团白烟。刘昌毅仔细一看,笑了,命令给敌人一炮。
一炮炸开,顿时满天尘雾,敌人又咳又喘,连喊:“别打了!别打了!”
原来那是个面粉仓库。
一大群敌人从仓库里涌出来投降,两手轮换举着,拼命擦去被面粉呛出的鼻涕眼泪,似从殡仪馆出来的伤心之客。帽沿全部拉到后脑勺上,好像专门进行过投降训练,动作十分规范。刘昌毅掩住口,直想笑。
最后走出来的是张绩武,他的脸上抹了许多黑灰。
刘昌毅在转战大别山时穷怕了,打下宿县后,见仓库内存放着使他大开眼界的弹药、粮食、武器和军需用品,一时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发落这多得叫他眼花燎乱的万贯家财。
张绩武指挥部的电台仍与南京保持着联络,而宿县城的战况还未来得及报告。南京在问:“你们那里怎么样?”
刘昌毅觉得好笑。
“你们那里怎么样?请回答!”
刘昌毅灵机一动,拉来一国民党军指挥官回话:“就说,宿县在我手中。”
南京又问:“你们有何困难?”
刘昌毅的眼睛一转,催:“就说,快,还要空投物资!”
南京认真地问:“到底要什么物资?”
“就说,什么都要,我们都缺哩!什么都要!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要!”
整整一个上午,国民党的运输机一批一批飞临宿县上空,辛辛苦苦地投下刘昌毅需要却没交待清楚的物资,连医院用的口罩也一捆一捆的。
1948年11月16日,宿县城里的枪声刚刚沉寂下来,一道从西柏坡发出的重要电文就来到了硝烟滚滚的淮海战场。中央军委鉴于淮海战役规模日趋扩大,南线战略决战的态势已经形成,为统筹一切,决定成立淮海战役总前委,统一指挥中原、华东两大野战军作战,统一领导战区支前工作和后勤保障。
从此,淮海战场上有了一个坚强的核心,它像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脏,带动着战争巨人的四肢、躯干和所有器官,在胜利之途上踏出一串串新的足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