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周旋冲出牢笼
第五十九军的矛盾就这样解决了。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起义的另一核心人物张克侠呢?
张克侠被冯治安软禁了。
冯治安与张克侠素不和,再加之张克侠数次劝冯治安率部起义,所以,大战来临之时,冯治安不让他接近部队当属正常。
张克侠呢,眼见着起义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直至眼前,自己却羁绊于徐州,那心里的焦灼也是可以想见的。
于是,一个想回部队,一个阻止其回部队,两人斗开了心智。
张克侠说:“前方将有大战事,我要回去指挥。”冯治安立马堵回:“大局要紧,我这里也离不开你呀。”张克侠又说:“贾汪的情况我最熟悉,我不去不好。”
冯治安一脸的笑意:“放心,我会安排妥的。”张克侠是没招了,遂通过何基沣、孟绍濂向冯治安提出让他回去指挥的要求,冯治安还是照旧一口拒绝!
最后,张克侠憋急了,正脸作色:“你难道让我在这里无所事事?”
冯治安笑意不减:“会吗?”
也真不会。冯治安把五十九军副军长孟绍濂、七十七军副军长许长林火速调到了徐州,令张克侠主持会议制订作战计划。
这当不失为一箭双雕,既拖住了有“反骨”的两个前线主官,又困住了张克侠,故会议一开始,冯治安便摆出“马拉松”的架势,令其心腹干将一口气提出了三个不成熟的作战方案,结果东补一下,西挖一下,至11月7日深夜仍无任何结果。
张克侠是心急如焚了,起义迫在眉睫,何基沣、杨斯德又来电急催,可他却陷在会场无法脱身,叫他如何不急?
8日凌晨,去宴请邱清泉的冯治安回到了会场,假意询问讨论情况,五十九军副军长孟绍濂来情绪了:“总司令,前线即将打响,还搞那么多方案干嘛?”
冯治安立刻反咬一口:“你们不是报告敌人在频繁调动吗?有备方无患。”
“既然敌人情况复杂,那为什么还批准刘军长请假走?现在仗要打了,总司令又把我留在徐州,把担子搁在参谋长身上,万一失利呢?责任谁担?”
冯治安倒一时不好作答。
张克侠见时机已到,忙和“稀泥”,说:“大家别争了,的确,前线紧急,指挥官留在这里是很不利的,我看今晚就让他们回去布置,明天再来开会如何?”
张克侠说了,目光盯着冯治安。冯治安无可奈何地说了声:“好吧。”
孟绍濂起身便走,走前给张克侠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也快走,张克侠自然心领神会,心里比他们还急得多。
回到都天庙的办公室,张克侠赶紧收拾行装,正欲走,冯治安的电话又追了过来:“克侠吗?天亮后立即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请你务必参加哟。”
张克侠情不自禁地“哟”了一声,口里则略带含混地说:“总司令呀,我的牙火烧火燎的地疼,怕是上火了,要到医院去看看才行。这样吧,我去医院后马上赶来吧。”
冯治安半晌不语,总算没有说出强迫的话来。
张克侠知道一秒也不能再耽误了,遂叫醒司机,带了侍从副官,驾车朝徐州郊外冲去。
张克侠一走,负责监视的密探便飞也似的报告了冯治安,冯治安忙叫醒高级参谋尹心田,口里骂骂咧咧:“妈的,副司令跑了,快,备车,去‘剿总’报告。”
尹心田是张克侠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同学,平日交情甚好,这时便忙掩护:“总司令,事情没搞清楚就去报告,万一错了,刘总会怎么看你?我看不如先打电话查问,查出张副司令的行踪,然后再作处置。”
这一说,正中冯治安下怀,他半天不语,大抵是默认了。
凌晨6时,张克侠到了贾汪第一三二师师部。
何基沣一见他回去,两只手捉住他就不放了,连声说:“好,太好了!”
这下子,张克侠也长长松了口气,主动打电话给冯治安,语气中不无调侃:“总司令,我到前线指挥所了,战事重大,我要和我的部队同生死共患难呀。”
到这份上,冯治安只有干生气,但他又毕竟狡诈过人,便送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已赶回去,那好吧,前线就交给你负全责了,你可得费点神喽。”
如此说,他又觉得有点不甘心,复诈了一句:“哦,安阳的四十军1个旅已空运到徐州,一并交你们指挥吧,这可是总统的精锐部队啵。”
张克侠笑出了声,似乎要把愉快的心情传达给对方:“没关系的,总司令,你最好也来一趟,率部队一起行动,鱼靠水养么。”
冯治安恨意难泄,“砰”地扣了电话。
何基沣从五十九军军部回到贾汪指挥所,天已经大亮。
五十九军起义经过一番反复,如今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何基沣对此格外的高兴。下了车,他先在矿区和电厂四周巡视了一遍,看见工人都照常上班,矿井照常出煤,岗哨也和平时一样有条有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何基沣更觉心中泰然。然而,最后那一步毕竟还没有迈出去,任何一丝一毫的疏忽,仍然会使整个计划功败垂成,眼下,樊云门的通迅营和刘自珍的干训班,就是非常棘手的两大难题。
樊云门的通讯营,控制着所有的电话和电台。通讯营中有不少人是从徐州剿总直接派来的交通特务,对王牌部队有监视的任务。不把电话电台从严管制,部队的起义行动就无法保密。刘自珍的干训班两千多人,名义上担任指挥所的警卫任务,实际上是控制何基沣及前线部队的一支威慑力量。不解除这个威胁,整个贾汪指挥所将寸步难行。
或者他们顺应潮流,服从命令,一同起义;或者他们胆敢违抗,则以武力除之。二者之外,何基沣不能有别的选择,也不允许有别的选择。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这才是何基沣!
回到指挥所,何基沣干脆把樊云门召来。樊云门是河北人,个头大,派头足,能言善语,精明强干,是冯治安手下的红人,对何基沣常常敬而远之。
今天樊云门神色已有些慌乱,他是个消息灵通人士,部队起义计划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只不过从没有人正式向他谈过这事。一听说何基沣传他,他心里就嘀咕:今天何基沣要是同我谈起义的事,派我干起义的差事,就说明他信得过我,我可以跟他走;要是他不跟我谈起义的事,用别的差事搪塞我,说明他信不过我,我不能跟他走。参加起义不参加起义,就看何基沣对我怎么样了!
樊云门自己拿定主意,所以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问:“副座有何吩咐?”
“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何基沣单刀直入。
“什么任务?”
“立刻关闭全部电台、电话,除了我的,其余一概掐断。你能办到吗?”何基沣以无比严厉的目光盯视着樊云门。目光是这样灼热,这样犀利,带着信任,含着审视,同时,也是最后判决。顺与逆、敌与友、生与死、转瞬之间就要见分晓。
樊云门感觉到何基沣不可能留给他很多思考的时间,同时,他感觉到自己也没有再犹豫的必要,他凭着直觉,甚至是凭着本能,果断地作出自己的回答:“坚决完成任务!”
20分钟后,樊云门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向何基沣报告:“副总座交办的任务,全办妥了。一共是6部电台,30部电话,82个人。电台全闭了,电话调整好了,有些小子想反抗,都让我绑起来了。请副总座发落。”
“干得漂亮。你立了一大功。”何基沣夸奖道。
樊云门刚刚离去,何基沣深深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卫士吴经山急忙推门进来,低声说:“刘教育长来了!”
刘自珍与何基沣也是有交情的。二人磕头拜把,又是陆大同学。多少年来也都和睦相处,相安无事。但是,刘自珍与冯治安交情更深。况且,他与樊云门不同,他手里握有重兵,整个贾汪指挥所完全在他的兵力控制之中。现在,他突然撞上门来,凶吉难定。想到这儿,何基沣向吴经山递了个眼色,小吴迅速闪到门后,从门后高声地对外面说:“请进。”
刘自珍一米八的个头。骨头架子很大,脸膛紫红,全身都是肌肉腱子,是个久经征战、敢作敢为的硬汉。一进门,就见他脸红耳赤,眼睛发直,死盯着何基沣,刘自珍的失态加深了何基沣的疑惧。他一言不发,右手在裤兜里紧握着手枪,双眼全神贯注地看着刘自珍,只要他一露恶意,就从裤兜里直接开枪。门后的吴经山,也已经把手枪机头张开。
半晌,刘自珍才开口:“副座,我知道你特别忙,可是我有件事不能不找你谈谈。”
“想谈点儿什么?”何基沣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右手仍紧紧地握住枪。
“听说你们一定要干?”谈话一下子进入爆炸性的问题。可是,刘自珍的声音有点儿发颤,好象害怕,好象激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会导致两种对立的态度,但此时,竟难以分辨。
何基沣因为一下子搞不大清楚刘自珍的来意,于是,高度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松懈,他的声音干脆果断,甚至含着敌意:“是,不错,干定了。”
他们对“起义”那两个字讳莫如深,谁也不肯去说破,这更加深了相互戒备的紧张气氛。一霎时,他们仿佛成了互不相识的两个陌生人,谁也摸不清谁的底细,何基沣只觉得手枪在手里已经攥出汗来了。好一阵沉默,好一阵踌躇,刘自珍才鼓足勇气说:“我也想跟着你们干,你们要不要?”
听了这句话,何基沣全身的肌肉、筋骨、关节,象绷得紧紧的发条,一松手,便一圈圈地舒展开了。他的手飞快地从裤兜里抽出,飞身上前,双手抓住刘自珍的臂膀,大喜过望,说:“大哥能跟我们一起干,真是团体的福气,全体官兵的幸运!”
一场隆隆而来的暴风雨,顿时烟消云散了!两人如释重负,握手言欢。何基沣把起义的行动计划向刘自珍介绍了一遍,刘自珍听完了先是一喜,而过一会儿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何基沣赶忙问:“大哥,还有什么难处么?”
刘自珍却显得腼腆起来,这事叫他难于启齿,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干是干定了,可是有点儿小困难。我过去有点儿钱,你嫂子不会过日子,拿到上海叫亲戚做生意,都赔光了。我在徐州又买了几百担麦子,想赚几个钱,这么一走,麦子又丢下了,以后老婆孩子日子怎么过?”
原来是这么芝麻大点儿事,看把你五尺汉子难的!何基沣微笑着说:“这点儿小事包在小弟身上。咱们是几十年的好朋友、老兄弟。今后无论走到哪儿,有我饭吃,就有大哥你碗端。”
说着,何基沣打开抽屉,拿出几条黄金往桌子上一放,对刘自珍说:“这点儿黄金,大哥先拿去安排生活。以后还有什么困难,尽管张口。”
刘自珍感激不尽,他也不多拿,双手抖抖哆哆地只拿走两条黄金。临走的时候,他对何基沣说:“我马上回去集合队伍,出发前,请副座最好给弟兄们讲讲话。”
“好!午后2时,你把队伍集合好,我去讲话。”
原来认为非常难办的樊云门通讯营和刘自珍干训队,想不到不用半个小时,全都圆满解决,何基沣更深深感到举行战场起义,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谁也不能逆转。
自从11月1日杨斯德从华野司令部回到贾汪,带回华野首长关于起义的指示,何基沣日夜操劳,绞尽脑汁,已经六七天没有好生睡觉了。现在诸事已经妥贴,张克侠也安全脱离徐州。何基沣那颗一直悬着的心落到实处,睡意就袭了上来。他放下电话,往桌子上一趴,便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大一会儿,刘自珍进来将何基沣叫醒。二人来到刘自珍的办公室,何基沣看见张克侠拿着电话正与冯治安大声争吵:“我到了前线,凌晨4时离开徐州的……回去?我不能回去……决战的时刻马上到了,在最后关头,我要和多年共患难的弟兄们一起战斗,是死是活在一块儿。……总座,我再劝你一句,望你当机立断,也到贾汪来,指挥部队行动……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们等着你。”
张克侠打完电话转过身来,何基沣已经向他张开手臂,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对自1919年考入保定军官学校以来,就结下友谊的同窗好友,患难兄弟,以各自不平凡的经历,向着真理和光明,曲曲折折地探索了三十年,如今,在历史的交汇点上,他们胜利会合了!何基沣把起义时间和行动路线告诉张克侠,最后说:“五十九军的兄弟们都迫切地希望你带领他们行动。特别是孟夫子眼睛都盼蓝了,你赶快去吧!”
张克侠无比兴奋地与何基沣挥手告别:“过了运河见。”
说完,他匆忙起身去五十九军军部。
午后,黄伯韬兵团还在碾庄以东的陇海线上挤作一团,无数官兵正为争夺生路而相互搏斗。
而徐州北侧,台儿庄至韩庄运河防线已全部放开。华东野战军第七、第十、第十三纵正分别从韩庄、万年闸、台儿庄几座大桥上,潮水一般奔涌而过,直插黄伯韬兵团的退路。
运河的南岸,刚刚举起义旗的国民党第三绥靖区官兵,迎立桥头,以敬佩、惊奇、羡慕的神情,目送急驰南去的解放军洪流。有的士兵把头上的狗牙旗帽徽摘下,恨恨地踩在地下;有的用力撕去衣领上的国民党军徽;有的则全身俯伏在桥上,用胸膛,用全身去感受排山倒海而来的解放军进军脚步声;有的战士摘下自己肩上挎着的干粮袋,向解放军的队伍中抛去……
在万年闸,杨斯德在樊云门派给他的两个电话兵的帮助下,接通了与七纵队司令员成钧的电话。杨斯德报告陈毅司令员,并请陈总指示。
片刻,成钧回电话说:“陈毅司令员对三绥区部队起义极为满意,并指示仍要尽力争取冯治安将军起义,扩大政治影响。”
杨斯德当即驱车赶回贾汪,向何基沣传达陈总指示。
陈总的指示,拨动了何基沣的心弦,他声调低沉,很动感情,说:“我专门留了一部电话就是准备同冯老总作最后一次通话。党和人民希望他站过来,我与他多年患难相随,风雨同舟,情同手足。不管从公从私,我都要拉他一把,捆也要把他捆过来。”
都天庙的电话很快接通,电话刚一通,就传来冯治安焦虑万分的声音。
“芑荪吗?”
“我是芑荪。”
“你见着张克侠没有?”
“见着了,他已去五十九军。”
“从安阳空运的一六六师已经到齐,马上就要开到贾汪由你指挥。”冯治安仍在百里之外为何基沣打气,这位老总对前线的情况了解得太少了。
“这些都不重要了。总座,希望你尽快到贾汪来。”何基沣语调非常恳切,充满期待。
“你要干什么?”
“请总座来和我们一起行动。陈毅将军希望您站过来!”
“啊……”电话传来悲哀的一声叫声,接下去是长时间的沉默。
足足有三四分钟,才传来冯治安颤抖的声音:“我的汽车坏了,等修好了就去。”
“我立即派出铁道装甲车接您。”何基沣连忙接口说。
冯治安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但放下了电话。
何基沣急忙传令,将铁道装甲车开向徐州。好象生怕稍一迟疑,冯治安会从刚刚答应迈出的那一步上缩回去。
差不多在何基沣与冯治安通话的同时,过家芳也给王长海打了最后一个电话,过家芳劝王长海参加起义,王长海垂头丧气,无可奈何地说:“我与何基沣、张克侠说不来,我还抽大烟,打吗啡,身体也不行,我不能跟你们去,我们一南一北各奔前程吧!”说完,王长海领着他的军部和李宝善三十七师的2个团逃回徐州。
派出铁道装甲车已经快20分钟了,何基沣打电话到都天庙询问冯治安的情况,参谋长陈继庵接住电话。
何基沣问:“总座在哪里?”
“噢噢,你是叫总座上前线吗?他准备马上去。”陈继庵说话从来就是支支吾吾的,叫人信不过。
过了一会儿,何基沣又打电话催问,还是陈继庵接,他含糊其词,不作明白具体的回答。
何基沣要找冯治安直接说话,陈继庵又吞吞吐吐地说:
“噢!噢,刚才剿总来了个急件,总座上楼处理去啦。”
何基沣看出陈继庵成心捣鬼,延误部队行动时间,便打电话打到绥靖区政务处,政务处长陈幼青才把真相告诉了他:
“冯治安已经卷起铺盖,上刘峙那里请罪去了!”
何基沣闻言,不禁喟然长叹。本来他一心一意,满怀希望要把冯治安接出来参加起义,于公,可以扩大起义的影响,壮大进步力量;于私,可使他个人从泥坑中拔出腿来,共同走上光明大道,也算是尽了多年朋友的情义。没想到几十年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他们都一同闯了过来,而今,即将迈上光明的坦途,却分道扬镳,看着冯治安陷入泥坑而不能自拔,何基沣的心情是复杂的,痛苦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同时,也为没能把他争取过来而深深感到内疚和不安。
然而,眼前不是沉湎朋友私情的时刻,需要的是坚决的行动。
何基沣下令拆除通往徐州的最后一部电话,切断了同国民党总部的最后联系,毅然决然地命令指挥机关立即向运河以北进发。
同时,他通令各部,凡是不愿意随军行动的人,可乘火车返回徐州,决不勉强。冯治安存储在贾汪的财产家私,也令人装车运回徐州。
午后,第三绥靖区的数万名官兵浩浩荡荡、喜气洋洋地渡过运河,进入解放区。而何基沣专门备下从贾汪开回徐州的火车上,返回徐州的官兵不过百余人。
这一天是1948年11月8日。淮海战役发起的第三天。
淮海战役总前委书记邓小平说:“第三绥靖区部队起义,是淮海战役的第一个胜利。”
何基沣自己说:“我戎马一生,打了不知多少糊涂仗,这才是第一个真正的胜利,也是最后的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