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受恩宣誓

胡琏料理完父亲的丧事,突然牙痛加剧,索性坐轮船到上海,住进了医院。早在北伐时,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双颊,烙下了两个永远像酒窝一样的疤痕,满口的牙齿给打得七零八落,留下了牙疼的病根。

《中央日报》上黄维被困双堆集的消息加剧了胡琏的病痛。他捧着下巴,恨恨地叹气。此刻,他最关心十八军的命运。他跟随陈诚,在十八军从连长、营长、团长、旅长、师长、军长一步步爬上来,费尽移山心力。陈诚系统也正是依靠十八军柱石党国、鼎足庙堂的。如果十八军被歼,他无法忍受。“混蛋!”他把报纸狠狠地扔到茶几上。

护士进来告诉他,南京来人找他了。

胡琏站起来,并不去迎接那位客人,而是开始收拾行装。

他连夜登车,赶抵南京。

蒋介石挺直地坐在木椅上,依然还是那副凛然的神色,没有血晕的脸庞寒冷得犹如冰雕。他喝了口白开水,说:“伯玉,前线的战事你知道吗?”

“知道了,校长。”

“你有何对策?”

胡琏在路上就打着腹稿,此时他略一沉思,朗朗答道:“这次徐蚌会战,共匪倾其全力,规模空前,是我们戡乱战争的主力大决战。这一仗胜了,我们尚可凭江、淮之险,捍卫南京,稳定局势,再图反攻。学生建议放弃徐州,固守江、淮,集中全力打胜这一仗。十二兵团必须立即派部支援,孤守日久,恐难支持。但到底如何支援,因不明情况,学生不敢轻率置喙。”

“唔,唔。”蒋介石点点头。

“校长,学生愿乘飞机降落双堆集,协助黄司令官共挽危局。”

“好,好!”蒋介石连连点头,“我立即让墨三飞抵双堆集上空,命令十二兵团扩大地盘,修好飞机场,等你前往。这两天你先看看南京故旧,有何委托他们的,国事家事一起提出来。就说我交待的,他们不会推诿的。”

“是,校长!”

顾祝同10天前飞碾庄,黄伯韬兵团顷刻灰飞烟灭。这回飞双堆集,他心里猛然间有种不祥之兆。飞机绕着包围圈盘旋,一圈圈一层层的战壕如一个巨大的手指头按下的罗纹,骇然触目。使顾祝同略为吃惊的是,黄维的声音竟然刚气十足。

“总统非常关心广大将士……”顾祝同不紧不慢地对着话筒讲,“伯玉不日将来辅弼,望转告全体将士……”

“总座!”黄维说,“请转告伯玉,我等欢迎他早日前来!”

顾祝同在双堆集上空转了转,便怏怏飞去。他心里疑云重重。徐蚌会战竟弄成这样的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

几天后,一架小飞机在刚刚修好的简易机场上歪歪扭扭地降落。机舱门打开,胡琏出现在门口。他紧绷着脸,扬着下巴,目光越过机场,扫视极目所见。

黄维率吴绍周、韦镇福、覃道善、杨伯涛、熊绶春等一大批高级将领,拱云托月般围了上去。黄维握住胡琏的手,狠劲地摇了摇。他把十二兵团拖入危殆之境,心里很不好受。但他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当时决计驻守蒙城,可南京久久不做批复;奉命北驰宿县,敌情不甚了了,与刘峙、杜聿明的电台又总是无法沟通,自己以为易如反掌,谁知廖运周阵前倒戈,弄得南墙陡立,落得如此颓局。若是换了胡伯玉或许好些,他敢违上命,另行其事……

胡琏根本不看黄维期待与内疚的神色,向杨伯涛大步走去。

“这回好了!”杨伯涛握住上司的手,眼里盈着泪花。

“哼!”胡琏将手一甩,对杨伯涛、覃道善等军长大声喝斥起来,“你们这个仗是怎么打的?在南阳就交待过,和共匪作战,不能贸然轻进!共匪两大主力合流,你们明明知道其志不小,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

黄维等胡琏发够了脾气,说,“伯玉,回兵团部吧!”

胡琏要来的消息早就在十二兵团传开了。将士们不时抬头望天,如久旱祈雨一般。小飞机终于降落,于是希望也从天而降。官兵们奔走相告:胡老头子来啦!胡老头子来啦!

车队卷起烟尘从机场驰向小马庄的时候,沿途官兵无不引颈相望。他们如同性急的观众,焦急地关注着因主角的出场而引起的剧情变化。

胡琏看见兵团部的挂图上还有黄伯韬第七兵团的标志,狠狠地用手指头一戳,说道:“早他妈的完蛋了!”

将领们的身子都不由得动了一下。

黄维咽了一口唾沫,垂下头,长长地换了口气。如果早知道黄伯韬20日就放弃了碾庄,22日全军覆灭,他绝不会北渡浍河,绝不会强攻南坪集,也绝不会落到这步境地!唉!天意呀!

胡琏等将领们缓过神来,指着地图,复述了一遍各自的位置之后,在挂图前踱了两步,冷冷地说道:“你们知道刺猬是怎样吃蛇的吗?”

屋子里静如空谷。

“刺猬先缩进体内,任蛇缠绕。等蛇完全绕紧了,得意洋洋的时候,刺猬猛地鼓立竖刺。”他双臂一举,好像他就是那狡猾的刺猬,“那蛇就被扎成几段,然后被一口一口吞食掉。”

将领们脸上露出钦慕之色。

“现在,共军之蛇正在缠绕我们,我们呢,只要我们还有刺,就能吃掉这条蛇!”

将领们连连点头。

胡琏被自己的论述感动得有些飘飘然,他斜了一眼也听得很起劲并颇有赞赏之色的黄维,嘴角挤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刺猬的坚刺天生就有,我十二兵团的战斗力人所共知。主要看我们的将领们如何!”他又看了一眼似乎已成了属下的黄维,提高嗓门,挥动双拳,“什么样的将领带出什么样的部队!一只老虎领着一群羊也会变成老虎!反过来,一只羊领着一群老虎也会变成羊!”

黄维偏过头,望着门外。一只麻雀在屋脊上喳喳地蹦跳,不知嚷着什么。

徐州东郊,云龙山下,驰来两辆中吉普和三辆小卧车。中吉普上下来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小卧车里走出几个戎装整洁的国民党军将领。徐州“剿总”上将总司令刘峙从一辆蓝得发黑的小卧车里艰难地爬出,由于他身体肥大,行动不便,随从上前左右搀挽。

刘峙在郭一予的陪同下,由两个年轻英俊的卫士搀扶,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他突然停住,看了看手表,对郭一予说:“3点钟前必须回去。”

“老总,你急什么?”郭一予紧跟一步,扶住刘峙,笑吟吟地说,“5点回去来得及。”

“我还想和光亭、雨庵他们谈谈。”

“老总,我通知他们5点半到。一到就举行仪式,完了就入席。”

“没时间谈了!”

“老总,你和光亭兄及三位兵团司令官同桌,你们边吃边谈嘛!”

“这也好。”

大家不说话了,一心一意地爬山。

“怪,怪。”刘峙喘着气,自语道,“今天是杜母华诞,光亭的生日也快到了,他们母子的生日难道在同月同旬?”

“是呀!”郭一予陪笑附和,“这是大富大贵之人才有的缘分。”

“我连我母亲的生日也不曾记下来呀!”刘峙感叹道。

“是难以确记。”郭一予心情沉重起来。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老总,蒋总统要我们在徐州为杜母祝寿。老头子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刘峙神秘地一笑:“这就是委座的功德了。”

刘峙跟着蒋介石鞍前马后二三十年,太了解蒋介石了。蒋介石有一个小本,真可以说是研究部属的百科全书,里面记载着师以上官长的字号、籍贯、亲缘及一般人不大注意的细节。凡是少将以上的官长他都要请到家里吃饭,四菜一汤,简朴之极,作陪的往往是长子蒋经国。

当过徐蚌战场总统特派战地视察官的李以劻说:“蒋介石是从不摆酒的,菜也不合大众口味。因他的牙不好,菜都是炖的、煮的,没嚼头,不好吃。宴席上,蒋经国总是只坐半个屁股,很尊重父亲。”

蒋介石请部属吃过饭,就要合一张影。他和孙中山先生有一张合影,孙中山先生坐着,他站在孙先生背后。他与部属合影也摆这个模式。他自己常以黄埔校长自居,对部属说:“‘叫我校长吧!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如果不是黄埔生,他也很慷慨:‘哦,予以七期登记吧!’”

他给部属写信,除了一律称兄道弟外,还用字号,以示亲上加亲。他很懂中国的国情。记不得字号了,就去翻那个小本本。

前些时候,蒋介石命令第十二兵团副司令官雷万霆调任他职。他召见雷万霆,说:“令堂大人比我小2岁,快过甲子华诞了吧?”雷万霆一听,眼泪都快出来了,颤抖地说:“总统日理万机,还记着家母生日!”

蒋介石说:“你放心去吧!到时我会去看望她老人家,为她老人家添福添寿。”

雷万霆自然死心塌地地成了蒋门心腹。蒋介石哪会记得雷母生日啊!全是那个小本本!前些天,黄伯韬兵团被歼,他召刘峙和杜聿明到南京商磋“南北对进,打通徐蚌”大计,从记录杜聿明的那一页上,认准了杜母的生日。

这个神奇的小本,郭一予不知道,但刘峙知道,可他不会泄漏天机。

一阵山风轻轻吹过,拂尽刘峙额上的汗渍。刘峙长长地嘘了口气,很惬意。

刘峙这几天有些累。他是太辛苦了。和杜聿明飞了一趟南京,回来指挥南北对进。可是解放军阵地森严、兵力雄厚,简直寸步难进。徐州已是危城,粮弹有限,不可久居。他突然开始失眠了。他从未失眠过,但这几天不行了。他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徐州是四战之地,不管是刘项,还是陶谦,守徐州都是吃了亏的。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决定将“剿总”移至蚌埠。蒋介石同意了。徐州交杜聿明指挥,自己反正是个摆设。但什么时候动身,他又拿不定主意。走得太急了,实在不好意思,怕杜聿明心里不愉快。杜聿明是自己的学生,不会露于言表,但在这性命攸关之际,总不能太草率。这个杜聿明无疑是自己的替死鬼,想想怪可怜的。要能封个官许个愿什么的,给杜聿明一个安慰也好。可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欺骗学生的勇气。他想起蒋介石指示要在徐州给杜母祝寿,这是一个好机会。刘峙命令郭一予操办寿堂酒宴,好好地铺张一下。他想以此减轻自己内心的谴责,只要宴会一结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徐州了。可是,他突然想起自己来徐州半年了,不知在忙什么,连徐州的名胜都未看过。要离开了,他猛然觉得自己和徐州都互相欠了点儿什么,于是,他匆匆来到云龙山。

刘峙站在云龙山上,徐州尽收眼底。他的黄埔学生郭一予倒是博学多才,给他一一指点徐州的戏马台、九里山、子房山、黄河故道……还吟咏出一首首古人留给徐州的诗词。刘峙也想吟一首。但是,他想了半天,也只是四句顺口溜,终怕贻笑大方,不敢出手。

突然,南面腾起一片烟尘,隆隆的爆炸声滚滚而来。

“嗯?”他问道,“怎么回事?”

郭一予用望远镜看了看,说:“可能又打起来了。”

他接过望远镜,还是看不清楚,但见士兵们从一线到徐州近郊来来往往,甚是慌忙。

“回去。”他淡淡地说。

傍晚,祝寿仪式准时开始。

“剿总”大礼堂的讲台上,两边燃着一对红烛,中间悬挂着一个辉煌夺目的大金字:寿。刘峙领着他的高级幕僚以及兵团司令官们,朝这个金色的寿字大折其腰。

“一鞠躬——”

“再鞠躬——”

“三鞠躬——”

司仪郭一予口齿清脆地唱颂着。

“现在,请总司令致颂词!”

刘峙走到台前。讲话稿是郭一予组织人写的,充满溢美之词。可是,刘峙突然来了情绪,离开原稿,即兴发挥,赞颂杜母的高德懿范和杜聿明的卓著战功。听者骇然:这篇颂词怎么有点儿祭文的味道?

“现在,”郭一予一唱,惊醒了杜聿明,“请杜副总司令致答词!”

杜聿明站到台上,半天没有开口。

妻子曹秀清和母亲一起住在上海。他刚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妻子说,蒋总统派蒋经国亲赴上海,送去了10万金圆券的寿礼。杜聿明听了吓一跳。陈诚因病去台湾疗养,蒋总统才批5万哩!妻子还说,上海各界都来为母亲祝寿了,连社会名流杜月笙也亲来叩拜,赠以厚礼。

上海、徐州同时行此大礼,其中因由杜聿明心里自然明白。他理清自己的心绪,说了一些表示感激的客套话。末了,声调猛地一提:“老总,各位,我杜聿明受此大恩,感激涕零。君子怀德义,士为知己死!在此国难之际,我决无苟且之心。为取得徐蚌会战全胜,即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刘峙带头鼓掌。他要的就是这几句话。

盛筵摆好了。刘峙已没有举杯论军机的情绪,只陪着杜聿明猛灌。趁着微醺,刘峙小声说道:“光亭,我已决定立即赴蚌埠,那里要我去督战才行。”

杜聿明怔了一下,但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老师,你放心去好了。”

刘峙举起酒杯,容光焕发:“干!”

“干!”杜聿明大开酒戒。他的胃不好,从不敢喝酒,今天却一反常态。

戏班子的锣鼓响起来。

副官拿着戏折子,挤到刘峙与杜聿明之间,请他们点戏。

刘峙笑眯眯的:“光亭啊,我就不陪了,你们好好看看戏吧!嗯,挑个好戏!挑、挑一个!”

杜聿明接过戏折,手指头戳着一出戏名。刘峙偏过头来一看,木了一瞬,转而哈哈大笑。杜聿明跟着笑起来。

那戏名是《空城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