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大使异邦布局
蒋介石在心情恶劣、无以形容的日子里,却作镇静状接见美国大使司徒雷登,心头实无好气。
“瞻望今后,”司徒道,“徐州的战争……”蒋介石立刻接下去道:“徐州之战,大体上还顶得住。它对长江的防卫,关系实在太大了。古话说得好,‘守江必先守淮’,东晋之能偏安一隅,也全仗淝水之战。因此徐州之战,势在必守!大使可以转告美国朋友,顺便谢谢他们的关切与援助。”
司徒微笑道:“中国的历史我也大致研究过,我认为今天的情形,我们不能存有偏安之想,一定要力挽逆势,你知道美国政府对国民政府的期望,”他摇晃着脑袋说:“实在太大了。”
“我感到惭愧。”蒋介石苦笑道,“惭愧!”
“我们谁也不必客气,”司徒道,“中美一家,打共产党胜利与否,我们的感受都是一样。”司徒叹息道:“可是我们对外的宣传,有些地方实在适得其反。”
“是什么?”蒋介石心头紧张起来。
“还是我们刚才说的淝水之战,”司徒叹道,“我们军方的报纸说,黄伯韬兵团在徐州外围同邱清泉兵团会师,完成反包围后消灭陈毅部队四五万人,把这个消息称做淝水之战,关系重大,可是事实证明:假的!”他皱着眉头道:“请问这个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蒋介石脸色青里透红,红里透青,绷着脸道:“是一个空军情报员的误传,我已经调查过,他倒是无心的——”司徒迅速插嘴道:“可是后果很糟,我们以后小心为宜。”
司徒的口吻带点儿教训与责备,蒋介石还来不及说什么,司徒又说:“根据中共的广播以及我们自己的统计,双方力量的对比目前已经有了大变化,是么?”
蒋介石慢应道:“是吧。”
司徒道:“据说,中共的兵力不仅在武器上和机动兵力上早已胜过了我们,而且目前在数量上也占了优势。我们的兵力已经降到两百九十万人左右,他们反而变成三百多万了!”
有如脑袋上给人重重地捶击了一下,蒋介石颓然答道:“这个数字,不一定可靠吧!”
司徒迈一大步道:“或许是不大可靠。但有句话我要同你说,对于共军发播的消息,它的可靠性很大,我们不止一次事后核对过,”他苦笑一声:“确实可靠,甚至有些地方只有保留,而不夸张——当然我们仍然可以对外演讲,说共产党善于造谣。”
蒋介石难堪极了。
司徒道:“还有一件事情你一定已经看到:共军的统一整编已告完成,这件事影响不小。据说目前他们已把原有的西北、中原、华东、东北各野战军分别整编,改称为第一、第二、第三、第四野战军。”
蒋介石点点头:“我也收到过这个情报。”
司徒突然发问:“目前情况如何?”
蒋介石透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情况还好,我已派了50个师集中于徐州战场,以后可能再增加十几个师。”
“十几个?”
“大概十五六个。”
“我们要好好地运用这些仅存的、精锐的兵力,”司徒道,“6日那天,陈毅、粟裕率领的第三野战军和刘伯承、邓小平的第二野战军发动了淮海战役,8日那天我们就吃了大亏,第三绥靖区副司今何基沣和张克侠带了两万三千多人在徐州以北前线投向共军,这种风气实在得压一压了!”
蒋介石在极度难堪下狼狈地说:“要是我逮住这几个人,我要他们的好看!”
司徒闻言不语,喝了口茶,才说:“今日之下,在战场见高低固然重要,到敌后去配合也不能放松了。”
“大使指的,还是上个月给我的那个计划?”
“是的,全部看过了?”
“看过了,”蒋介石道,“大体上很同意。”
“我们来逐项研究研究吧,”司徒从皮包中抽出一叠文件,摊开,说,“我来读,你认为不妥就开口。时间对我们已很急迫。”接着,司徒念道:“亚州的、特别是中国局势的发展,对美国是一个严重的威胁。中共正在决定共产主义在亚洲的命运。在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廉洁忠实的政权。土地改革不仅满足了农民的要求,而且解决了中共许多从未解决的经济问题。”
蒋介石皱眉道:“这几句还要吗?”
“我看还是要的好。”司徒道,“反共是反共,事实是事实。杜鲁门总统对于这个报告的拟订者的这种写法,并未认为不妥。”下面还有:因为这样,政治制度就成为极有成效的机构。司徒道:“报告书中对于美国经济、军事援华的失败说得也很详细,这一段我们不谈;但有一句值得我们警惕,拟稿人说:对一国的军事和经济援助,不能把不愿打仗的士兵变成为有战斗力的部队。”
蒋介石默然。
“它的结论也很沉重,”司徒道:“它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亚洲形势对于西方若干国家,首先是美国的阵地,已形成一种强有力的致命的威胁,而现在美国需要亚洲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如果丧失亚洲阵地,将给美国带来不可弥补的和毁灭性的打击。”司徒透了口气道:“报告书指出亚洲社会生活方面,已进入巨大变更的时期,只有精密详细考虑的行动计划才能加以对抗!”
司徒双手在膝盖上一拍,透口气道:“好,现在我们言归正传了。这位拟稿人建议在华盛顿成立一个专门反对所谓亚洲共产主义活动的联合政治组织,内容分设关于党派工作、工会工作、军队工作、学生与妇女工作、侦察与情报工作等各部门。”
“我同意!”
“上述各项工作,由美国驻各国的大使统一领导。”
听说这个“联合政治组织”要由美方领导,蒋介石默不作声。司徒会意,说:“今天的情形很清楚,你不可能有时间来处理这种事情了,不如由我们统筹办理;而且我们最近在中日两国曾有过一些措施,再把这项计划由美国来予以结合,深信也比较容易办理。”
蒋介石强笑道:“我没意见。”
司徒作嘉奖状道:“你真是一位了不起的领袖,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新计划目前正在努力进行之中,我们在阵前吃亏太大,敌后布局,可不能再迟疑了。”
“其实我也早已布下了!”蒋介石痛苦地笑笑,“同共产党认识那一天开始,我就动手布局,一直没放松过。”蒋介石的本意想表示他是“反共第一号”,不料听在司徒耳里,却换来相反效果。司徒认为这实在太不行了,20年前就动手布局反共,而当时之共,羽毛不丰,20年后情况大不相同,“老牌反共”还有何用?但他仍笑嘻嘻夸奖一番,然后说:“我再告诉你,美国战略情报局现在设在上海,同你的机构合作得甚好。希望上海成为自由世界的事实早日来到,这对我们的用处太大了。”
“是啊,是啊。”
“最近战略情报局从美国运到大批电台、无线电侦察器和特殊照相机,作为谍报之用,深信你们可以分到一些。我们的谍报机构又拟订了一项破坏中共的实施计划,想把这个执行机构的司令部放在南京,而在其他重要的地方设立地方组织。”
“很好很好,”蒋介石一则以喜,喜美国反共;一则以惧,惧美国的势力在他统治区内太大。
“今天最后一个问题,”司徒说,“就是徐州战争的问题。我花了3个通宵研究这个,感到这一战实在太重要,嗯,实在太重要。”
蒋介石连连点头。
“在徐州以北,陈毅兵团已由正面南下,越过临城、韩庄,前哨已到利关驿,眼看就到九里山,那是徐州城下——兵临城下了。”
“徐州之西,黄口、砀山已经失守,铁路不复再通,豫东大动脉被切断;徐州之东,由于冯治安部队的倒戈,官湖镇、碾庄、运河、兴发镇也告易手,这些都是徐州外围的要点,要守徐州非守这些要点不可,现在,”司徒老泪纵横,“徐州的退路只有向南跑了。”
眼见司徒为此落泪,蒋介石心头一沉,暗忖:“美国对中国的感情是这样热烈啊。”他有惭愧之感了,但立刻想起美国人在幕后主持的“驱蒋运动”,蒋介石对司徒的眼泪有厌恶之感了:“哦!原来你们只是要中国,不要我姓蒋的;好,走着瞧罢!”他不作表示,只听司徒说话。
“我真担心呵!”司徒悲天悯人地说,“向南跑又该怎么样呢?蚌埠外围正在展开拉锯战。蚌埠之南、徐州之北的怀远和凤台也已失守;如果蚌埠一旦有变,徐州纵有百万大军,我看也该特别小心应付!”他加重语气:“历史上兵家要地,被称为华中枢纽、苏鲁豫皖陕交通要道的徐州,在东、西、北三面的据点消失殆尽,今天唯一的希望,是在蚌埠身上了。我这几天夜夜失眠,希望我们的部队拿点儿颜色出来。”
蒋介石心头反感,脱口而出道:“我也好久没睡过好觉,也是夜夜失眠。”
司徒一怔,倏地频把头摇,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背说:“那不行啊,健康可得注意啊,你试用过安眠药片吗?”
“安眠药?”蒋介石苦笑道,“安眠药对我一点儿用也没有!”
司徒吃惊道:“你试过啦?”
“试过了。”
“吃多少?”
“3片。”
“3片都不管用吗?”
“4片也不行!”
“那不能再加啦,我的总统先生。”司徒怜悯地摇头道,“那你怎么支持呢?一个人几天几夜不睡觉。”
“我有办法,”蒋介石笑笑,“我临睡之前喝一杯白兰地,把自己灌醉了再说。”
“那怎么成啊!”司徒道,“那是醉了不是睡了,第二天精神能维持吗?能睡多少辰光?”
蒋介石干笑道:“几个钟头——三四个钟头。”
司徒“啧啧啧”地叹道:“那真是奇迹,真是奇迹……”
但就在第二天,蒋介石即使灌了两杯白兰地都无法入梦了:黄伯韬阵亡消息来到,淮海大战第一阶段自11月7日至22日16天中,蒋介石18个整师十七万八千余人遭歼灭,17座县城失去,铁路一千余里落入共党掌握之中。而更甚者,蒋介石还有48个师遭对方分割为南北两半!
黄伯韬阵亡消息传达到蒋介石官邸,蒋介石心头是什么味儿可以想象。他脸青唇白,痛骂黄指挥无能,援兵太蠢,当即召开会议,问部下对黄死讯应否发表,当即引起一番争执。有人主张发表,有人坚称不可,说是如此一来,士气将更低落,闹了个不可收拾。蒋介石大怒,认为黄埔学生肯如此死亡,乃是“成仁”等于“成功”。措辞不当,满室愕然。
国民党高级官员们听蒋介石骂了一阵,接着是伤亡报告。蒋介石听既不愿,不听也不行。那读报告的参谋似乎对此特别有劲,朗朗地说:
“这16天中,我方已损失18个整师,计有二十五军的四十师,一零八师、四十五师,共计14个整师。
“阵前倒戈的,计有第三绥靖区的五十九军三十八师、一八零师全部,合计为2个军4个师全部。”
众将官莫不心跳,个个垂首,却斜着眼睛瞅蒋介石有何反应,只见他怒目而视,嘴唇颤抖,可见心里十分激动。
参谋继续报告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在徐州战场失去了商邱17座县城;黄口等火车站;枣庄、贾汪矿区和重要军港连云港。陇海铁路东西两段约七百二十里,津浦铁路南北两段约三百五十里,1070里的铁路也告失陷。报告完毕!”
死般的寂静。
会议室中,自蒋以下,似乎都哑了一般。
电话却凑趣地响起来了。众将官这才敢透了口气,感谢电话给他们打破了可怕的局面。但蒋介石却万分痛恨这个电话,因为空军司令部的请示有如给他当头一棒,几乎昏厥。原来又有空军开小差,缺乏重轰炸机,用运输机代替的结果是:2500磅炸弹得从机门里用手推出去,命中率是谈不上了,而有几颗炸弹竟在空中爆炸,炸毁了自己的飞机。空军司令部以为美国的新飞机已经到了,催着新货上阵,否则那几架老家伙说什么也顶不住了。
粟裕坐在小椅子上,似乎怕冷,缩成一团,下巴偎在捧着的双手里,微偏着头,望着墙上的地图出神。
副参谋长张震轻轻走过来,压抑着无比的亢奋,小声说:“粟司令,谭震林、王建安报告,碾庄战斗圆满结束!”
“嗯?”粟裕放下双手,脖子直了,怔怔地看着张震。
“碾庄战斗已经结束了!”张震无比激动的心情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放开嗓门,“黄伯韬兵团已被全部歼灭!”
“哦。”粟裕平淡地应了一声。他的脑袋突然一歪,身子一软,椅子嘎吱一声几乎倾塌。
张震急忙上前搀扶。粟裕晕过去了……
若干年后,粟裕和他的妻子楚青谈起淮海战役。他说他紧张过两次,第一次就是围歼黄伯韬兵团。“上至中央军委,包括主席,下至我们,开始都对黄伯韬兵团的战斗力估计不足啊!后来我们碰了钉子,可又不敢向主席叫苦,只有豁出命来打。主席天天来电催问战况,我心里很着急。部队打得很苦啊……”
直到掌灯时分,粟裕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慢慢地醒过来。半个多月来,他从未这样从容地睡过觉。醒来后,他觉得筋舒体泰,神清意爽,伸了个懒腰,问:“什么时候了?”
守候在床边的张震告诉他,已经晚上了。
“开始工作。”
“你一天没吃饭了。”
“真的!”粟裕突然觉得很饿,“有鸡吗?”
这晚,华野司令部里灯火通明。参谋处处长夏光在电话里详细统计各纵队的伤亡数字。粟裕正和谭震林、陈士榘、唐亮等人一起,总结歼黄作战经验教训。大家的心情既兴奋又沉重。因为几个主要方向作战的纵队,如四纵、七纵、八纵、九纵、十纵、十一纵、十三纵伤亡均在两千人以上,有的竟达五千余人。
“这一条经验非常重要,是我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粟裕的一个指头在桌子上点着,“在江淮平原作战,由运动战转入攻坚战的时候,不可急于求成,而应加强对壕作业,隐蔽接近敌人,将堑壕挖到敌人跟前再发起攻击,逐点争夺,逐个歼灭。”
谭震林笑了,说:“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嘛!”
会议结束,由副参谋长张震起草电报。粟裕将棉大衣一裹,走了出来。
天空的星斗密密麻麻,如一层淡淡的薄云。远处有点点火光摇摇晃晃地移动着。粟裕凝神谛听,一片吱吱呀呀的声音,像车轮滚动。他往四周看看,若明若暗,到处都有火光移动,还隐隐地传来坚木的摩擦声和行人吆喝牲口的声音,他心里猛地一热。
人民,我们的老区人民!他在心里呼喊一声。他深深地懂得依靠人民的意义。他在数十年后做军事理论探讨的时候,曾说:“依靠人民群众,不是一句美丽动听的政治口号,而是战略思想!”这完全是他的经验之谈。
1948年初,毛泽东曾指示粟裕率3个纵队渡江南下,以吸引中原敌军回师江南。粟裕筹谋再三,向军委直陈己见,要求暂不执行出兵江南的方案。原因之一,在江北,特别是中原战场,尚有大量歼敌的战机可寻;原因之二,是考虑大军南下,没有老区人民支援,必然造成“后顾之忧”。当淮海战役向着战略决战的趋势发展时,他最担心的也是老区人民对于战争的承受能力。
然而,老区人民喊出了“倾家荡产,支援前线”的口号。那么,蒋介石的徐州集团在江北被歼也自然是在劫难逃的了。
粟裕记得,华野支前司令、后勤部部长刘瑞龙在曲阜向他汇报支前工作情况的时候,列举的一些数据曾使他吃了一惊。这位昔日当过小学教员的后勤部部长看着笔记本上比蚂蚁还小的字,慢言慢语地念着。他说,为了支援淮海战役,后方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念出了一大串数字,其中有两个数字粟裕永远也忘不了:“裹尸布,18万尺。粮食,3亿斤。”裹尸布听来刺耳,实不可缺;粮食更是须臾难离。粟裕听说,这些粮食如果按每辆手推车200斤装载将是150万辆,从徐州一直排到北平可以整整排3行哩……
此刻如果巡视胶东平原,那就会看到,家家户户都点着豆油灯,碾米的、磨面的、做军鞋的,彻夜不眠。几百万几千万人民行动起来了,蒋介石招架得住吗?
脚步声和喘息声在灯火的摇晃中滚滚而来。又是一支支前队伍。
五百九十余万民工活跃在战场上。
白天敌人飞机轰炸,不敢行动,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可一到晚上,到处是人,到处是灯,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像满地的麦子全变成了人!
粟裕向路口走来。看着一队路过的支前民工,他的胸口有些慌闷了。
这一队民工,全是赤脚,全是单裤,上身只有一件棉袄,还破得飞絮斑斑。这么寒的风,地上都结冻了,路边水沟的冰凌嘎嘎地响,粟裕裹着大衣还觉得森冷,可是民工们仍旧肩挑、人背、车推、马驮,打着赤脚,呼哧呼哧地朝前赶路。
粟裕后来和刘瑞龙谈起自己的见闻,刘瑞龙为难地说:“我们尽量保证前线呀!民工每两个月才发一双鞋。一双鞋能穿几天呢?顶多10天!寒衣先保证部队吧,往后再想办法……”然而,苏北六分区7万民工,直到打完淮海,冬尽春来,还全是单裤呢!
这个凌晨,毛泽东办公室的灯灭了。
“主席睡觉了!”
“主席睡觉了!”
不知谁传出来的。声音都不大,带着几分神秘和惊喜,在西柏坡以及周围的东柏坡村、岗南村等驻地的工作人员中迅速蔓延。
没说的,黄伯韬兵团被消灭了,前线准打下了大胜仗!
一声悠长的马叫把毛泽东惊醒了。他听出来了,那是他的老青马。转战陕北时,他骑着这匹老青马,看地图,下命令,也即兴作诗,和胡宗南的部队兜圈子。来到西柏坡,有了大汽车、小吉普、中吉普,还有打下济南后缴获的王耀武的黑色轿车,老青马便没有用武之地了。但毛泽东舍不得离开他的老青马,他常去看它,看它那有些失意的哀怜的眼神,抚抚它的鬃毛。于是,老青马在他的温暖的手掌下轻轻地抖动,显出很幸福的样子。
前几天,也听老青马叫过,可毛泽东无心过问。今天,这叫声特别让人揪心。
毛泽东披衣坐起。
李银桥一听响动,蹑手蹑脚地来到毛泽东的卧室门口。
“老青马怎么叫了?”
“它这些天总叫。”李银桥麻利地倒洗脸水。
“它饿了?”
“它总不好好吃。”
“老侯呢?”
老侯是毛泽东的马夫,专饲老青马的。
“老侯死了。”
“嗯?”毛泽东披在肩上的棉袄滑了下来。李银桥走过来帮毛泽东将衣服披好。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毛泽东生气了,“长征时,老侯就跟着我了!”
“我们报告过周副主席。周副主席说您这一段指挥打淮海战役,怕分散您的精力,不让告诉。周副主席领着我们办的丧事。”
“唉!”毛泽东是从不靠床懒坐的,这会儿却靠在了床架上。
本来是该高兴的时候,可毛泽东这一天郁郁寡欢,时不时叹一口气。唉,艰难的日子快过去了,全国就要解放了,可这个爬雪山过草地、不为名不为利、至死还是个马夫的老红军,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韩桂馨知道毛泽东的心事。吃过晚饭,她对李讷说:“去,叫爸爸陪你们到河边玩玩!”
“你去吗?”
“当然啦!”
毛泽东心情不好时,对谁都会发脾气,惟独对李讷是个例外。李讷抱着他的腰,要他带她去河边玩,他没办法,只得从命。
踏着夕阳,毛泽东和江青、毛岸英、李讷,还有那个清秀的小姑娘、李讷的保护神韩桂馨,一起慢慢向滹沱河边走去。
毛泽东默默地走着,他的思绪仍在战场的刀枪剑戟之间飞荡。眼下,黄伯韬这块硬骨头终于啃下来了。淮海战区的下一个目标该是谁呢?原先,他一直把眼睛盯在邱清泉、李弥身上。总想以碾庄为饵,诱歼邱、李兵团一部,打得他们不能动弹。谁知邱、李的屁股始终不肯离开徐州,难以断其退路,后来,军委几个同志又计划将主力转用于南线,让中野、华野分别歼击黄维兵团和李延年兵团。但李延年这个大烟鬼迟迟不肯北上。总前委的刘伯承、陈毅和邓小平接连来电,一再要求伸出拳头,先打黄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电文往来,几经磋商。如此重大的决策确实需要费一番思量……
沿着田埂跑上来一只黄狗,对着来人吠了几声。一个背粪箕的老农赶上几步,轻轻喝住那狗。
毛泽东的眉头舒开了,和谐的自然景观使他的心情开朗起来。他和那老农打招呼:“是你的田吗?”
“是呀!是呀!土改刚分的。”老农笑眯眯地答。
“麦子长势不错么!”毛泽东弯下身来察看。
“是呀,是呀!”
“今冬粮食够吃么?”
“还行,还行。”
老农笑眯眯的,目送这一行人向滹沱河走去。他不晓得这个穿着打补丁的灰布棉袄、围着围巾、头发长长的高个子男人,就是歌里唱的“大救星”。
——骑快马正向西柏坡疾驰而去。
毛泽东的脑际掠过一片波纹:前方来电!他猜想,或许是邓小平和他的同事又急如星火地发来了电文。远在淮北的那位操着浓重四川口音的小个子似乎很少自作主张,可他一旦形成某种思想,便不会轻易放弃。他准是又要求放开邱、李,狠打黄维这个硬对头。
李讷见父亲紧抿嘴唇、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扯着他的衣襟,连声问:“爸爸,你怎么啦?”
毛泽东不高兴了,说:“别吵!再吵就打手!”
李讷伸出两只手,平摊在毛泽东面前,笑道:“给你打。看你打哪一个!”
毛泽东端详了许久,摇摇头:“反正迟早都要打的,先打哪一个嘛……让我再想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