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庄之溃如山倒

这时的碾庄完全像一块炎夏的腐肉,强烈的恶臭令人恶心,遍地是龌龊的伤兵。黄伯韬放不下他那中将架子,总是身着那套笔挺的军呢礼服……

淮海战役时,中央军委、毛泽东的军事思想有了很大变化,已不再提转战陕北时的口号“保存自己,消灭敌人”,而提出“不惜一切牺牲,力图大战取胜,在江北解决问题”。总前委书记邓小平同志最能领会毛主席的意思,所以号召部队“拼老命”。

面对黄伯韬的顽强抵抗,面对中野部队西阻黄维、南抗李延年的艰难处境,粟裕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但他仍坚定地按照11月14日夜决定的战术原则,层层剥皮,进逼碾庄。18日,碾庄终于历历在目。

为扫清碾庄圩外围,粟裕第一次调动了他的坦克部队。这就有了个误会:国民党官兵根本想不到解放军会有坦克,看见一排坦克威威武武地开过来,竟一起跳出掩体哇哇地大喊大叫,欢呼雀跃;有的竟然嘤嘤地哭起来,如受了屈的孩子见了亲娘。他们以为是老邱的援兵到了。谁知这些坦克突然开火,机枪一齐扫过来,这些国民党官兵还迷迷怔怔的,就一排排如收割过的麦子一样刷刷地倒下了。这些坦克是济南战役中缴获的,属日本血统,资格很老了,大部分没有炮,只有机枪。步兵被地堡内的火力阻击时,坦克便驮着爆炸手开到敌人地堡跟前,让爆炸手不慌不忙地下来放炸药包。坦克送炸药包也是淮海战场的奇景之一。

坦克的数量毕竟有限,可怜巴巴的,只有7辆。偌大的攻黄阵地,解决战斗自然还得靠步兵。华野四纵三十四团教导员姚鼐率七连攻击敌二十五军阵地秦家楼。他们呼呼啦啦地冲到突破口,只见3个民工抬下1个排长。姚鼐看他,只记得他姓张。张排长年方21,白净的脸庞,秀眉秀眼,很英俊。姚鼐问:“情况如何?”张排长小声说:“连长、副连长都牺牲了。指导员、副指导员都受了重伤,可他们硬要先抬我下来,我……”小伙子流着眼泪,“不想下呀!敌人很顽固,硬是和我们死拼……”姚鼐说:“快抬下去!”担架转了个弯。猛然听到后面一声炮弹爆炸,姚鼐扭头一看,担架、张排长,还有三个民工全没了踪影,只见一团朱红色的浓烟冉冉地向空中飘去…

粟裕走出周家砦华野司令部,掀开袖口,看看手表。手表上的分针不顾秒针的催促,很沉得住气地自顾自慢慢移动。他可忍受不了这个慢腾劲儿。

11月19日上午10时,是总攻碾庄圩的时刻。粟裕并不轻敌。他告诫他的将士,敌人的圈子愈小,火器便愈加密集和凶猛。

还有1分钟。秒针还有一圈。对于黄伯韬兵团的将土们来说,许多人的生命之旅只有这最后一圈的路程了。然而,他们并不知道。

粟裕放下袖口。就在这一瞬间,黄淮平原颤动起来。

粟裕命令对碾庄地区实施30分钟的炮火急袭。他深知碾庄圩里敌人的密度,一发炮弹能杀伤很多敌人。为了减少进攻部队的伤亡,他巴不得全靠炮火解决问题。

黄伯韬明白这一天意味着什么,便命令他的炮兵对共军发射完它的全部炮弹。

轰炸机群来了,但它们已看不清任何目标。方圆20里严严实实地覆盖在浓烟凝成的黑云之下,轰炸机群如在飞越雷电云带,慌忙爬高,对那些支援前线的一路路民工大施淫威。

30分钟的炮击,碾庄落下了数万发炮弹,使这座曾有二百余户人家的村庄变成了平地。只有几面幸存的高墙如同沉重的破帆,在黑烟中晃动。

冲锋号响了。从东南方向进攻的八纵将士追逐着向纵深延伸的炮火,发起了冲锋。但是,这些一心想冲进庄去捉拿黄伯韬的勇士们一片片地倒下了。

“怎么搞的?”八纵司令员张仁初在电话里冲炮兵团团长武鸣亭吼起来,“你那些炮都打了些什么东西?”

武鸣亭比张仁初还急。六千余发炮弹竟没有摧毁敌人的火力点,听说步兵团还损失不小……怎么回事?武鸣亭的脑子嗡嗡直叫。炮兵使用不当吗?没错呀,榴弹炮群破坏敌人的指挥系统,三八野炮群专打高物目标,山炮直接摧毁明碉暗堡,迫击炮在最前沿,专门压制散兵壕和敌后续梯队……要说有问题,说不定是步兵冲击动作慢了。但他不敢埋怨步兵团,人家已经很惨了。

“你给我到前沿去看看!”张仁初很喜欢他的这个炮兵团长,说话从不客气,啪地扣上了电话。

张仁初不讲,武鸣亭也会到前沿来的。他和步兵团政委南平波找到第一梯队幸存的1个班长,询问敌人火力情况。

“报告政委!”那班长双手比划着,似乎正想一吐为快,“炮火一延伸,我们就猛冲起来,可一过水壕就觉得不对头了。敌人的冲锋枪乱打,我们上去一个倒一个,上两个倒两个,上三个倒三个……”

“别上了!”南平波拦住他,“不能迂回吗?”

“咦?”班长睁大眼,做奇怪状,“往哪里迂回?我伏在壕边一看,到处都是火光、机枪。有两个组从另一个开阔地冲上去,谁知人家的火焰喷射器一扫……唔……唔……”班长掩面痛哭,跺脚骂道:“他妈的炮兵吃干饭的……”

“瞎说!”南平波吼了一声。那班长梗住了,定定地看武鸣亭。武鸣亭的嘴直哆嗦,他上前一步,握住班长的手:“谢谢你,同志!”

武鸣亭到了最前沿,哈着腰顺着壕沟前进。

双方相距不足七十米。敌人发现有人在观察阵地,一阵一阵地扫射,就是不准武鸣亭抬头,武鸣亭自然不会罢休。他摘下帽子,放平了头,将脸横贴在沟沿,一只眼在上,一只眼在下;他看清了,敌人阵地的第三道鹿砦边地形起伏,原来是盖沟!好家伙,藏在这里!炮兵只注意打突出地貌,忽略了鼻子底下……

又一次炮击开始了。武鸣亭乱打一阵炮,命令炮火延伸。这当口,前沿的步兵制造出与上次相同的冲锋呐喊声,响彻霄汉。

黄伯韬的官兵们以为和上次一样,群羊出圈般的涌出盖沟,占领射击位置。但他们抬头一看,不好!前面1个共军也没有。“快回……”

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一刹那,武鸣亭的炮群掉过头来,炮弹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报了那一箭之仇。

华野八纵的将士向碾庄圩纵深勇猛推进……

从西南方向进攻的华野九纵比八纵要困难些。这里的水壕如一条小河,足有七八丈宽。水有多深呢?听老乡们说,再高的汉子也要没顶。石桥倒是有一座,可以走一辆大卡车。就是这座石桥,夺走了许多山东子弟兵的生命!凶暴而狡猾的敌人专门留下这座诱人的石桥,用5挺机枪组成严密的交叉火力网,等待世界上最优秀的军人。

1个班上去了,倒在桥上;又上去1个班,叠在桥上;1个排上去了,又堆在桥上……“架桥!”七十四团一营三连三排负责架桥的10个战士扛着门板,还没冲到小河边竟全部倒下。

跟着部队运伤员的担架排排长于培义直落泪:“咋搞的!咋搞的呢!”

排长王歧山看着小河急得抓下帽子直扇风,吼道:“李士祥,看这河到底有多深?”

李士祥是个新战士,还没有单独执行过任务。班里的老同志都没有了,他有点儿慌乱,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什么好。排长一吼,他猛一怔,反而沉着起来。但他毕竟有些胆怯,出发时一双又大又亮的牛犊子般的眼睛看了排长一下,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扭头向小河边摸去。王歧山在掩体下等得很焦急,准备另派1名老战士。就在这时,小李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他扑进排长怀里,两眼死死望着排长,长长的眼睫毛挂着水,如含露的弱草。

王歧山摇晃着他,问:“怎么了?水深不深?”

小李不说话,摇摇头。

“河底硬不硬?”

小李又是摇摇头。

“能冲过去?”

小李点点头。

突然,小李的身子一歪,手一松,肠子流了出来,顿时气绝。

“冲过河去!”王歧山一声狂吼,“为小李子报仇……”

战士们跃出战壕,向碾庄的护庄河扑去。

这里离黄伯韬的兵团司令部不足五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