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陪读记

余存先这则故事本来平常，却很有趣。

那年我 11 岁。考进了东山完小，东山完小是全区惟一的一所高小，离家

18 里山路。要过两道山，要过 5 道河。

然而，当时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读高小。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得背起书包，提着午餐，踏上山路。

这时候，我家的大黄狗阿黄也噌地一下从窝里蹦出，早早奔上了山路的起点。它摇着肥大的尾巴，回头向我望着，不时又抖动着脖子上悬挂着的一串银铃。“叮叮！”清脆的响声，催我快走。

每天，就靠阿黄陪我，在晨曦中，过大山，攀险道，穿越 18 里朦朦胧胧的山路，赶在上课预备铃声之前到达学校。我总是比附近的孩子还到得早呢！

有了阿黄这个警卫，我没有一点胆怯。

我从小失去爸爸妈妈，是奶奶一手将我抚养大的。我和奶奶相依为命。我是奶奶的心头肉。

阿黄是奶奶从荒郊拾来的一条被人遗弃的小狗。瘦骨鳞峋的，皮包着骨头，使人见了，怪可怜的。奶奶看它可怜，把它捧回了家。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起初，小黄狗不会吃饭，整天只会闭着眼睛偎在我的脚旁睡觉，而且全身一阵阵颤抖。好儿回歪倒在火塘里烧掉了绒毛，发出哀怨的哭吠。我把奶奶省给我的腊肉还有碎骨全喂给阿黄吃，又用米汤泡着锅巴给它佐餐。不几天，它终于能吃能喝了。眼睛也睁得圆溜溜的，现出了生气。自此，小家伙长得比我还快。没半年工夫，就长成了一条剽悍威武的大黄狗了。

叫阿黄陪我上学，也是奶奶的主意。刚上高小头几天，是奶奶亲自送我翻山过坳的。奶奶年岁大，又是一双小脚，走路要拄着一根拐杖，翻山多吃力啊！然而，阿黄翻起山来，却毫不费力。它四脚飞奔，一会儿跑在前头， 一会儿又返过来接应我们，显得轻快活跃得很。奶奶每天送我一半路程，天也大亮了。我们翻完了最后一道山，她便拄着拐杖仁立在山头，老远老远地望着我向学校的方向走去，这才转身回家。

我不忍再要奶奶每天清晨送读了，可又没有勇气在黎明一个人去翻大山，于是奶奶决定让阿黄陪我上学。

阿黄第一次单独送我上学，就显示出了它的威力。我们踏进了迷雾茫茫的山路之中。天，只有一丝儿淡淡的光亮。山风呜呜吼叫，山路两旁的柴草上湿漉漉的，叫人有一种难言的恐惧。

阿黄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怯懦，它高翘着壮实的尾巴，紧紧地偎依在我的身旁，昂着头，机警地凝视着前方和山路的两侧。

突然，阿黄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脚步骤然停了下来，竖着双耳在细听着动静。

“嗥——”

猛然间，从路旁的茅草里闪出了一只金钱花豹，横在路上向我们示威！ 顿时，吓得我浑身毛骨悚然。

“吭——吭！”一声猛吼，阿黄不顾一切，向着野豹扑去。 “砰”地一声，野豹逃进了密林深处。正追得气喘吁吁的阿黄发现了我

仍呆立在山路中间，便奔跑过来，在我周身上下亲昵地嗅着。

我加快了脚步，翻过了云雾山。

那天，虽然经历了一场惊险遭遇，我竟然仍是全班第一个到校的。我们的班主任却不喜欢阿黄，这使我伤透了脑筋。

班主任是个叫钟雅文的青年女教师，俊俊秀秀的，眼睛很近视。听同学介绍，她最惧怕狗之类的动物。然而，阿黄却不知此情，偏偏在上课的时候， 偎在钟老师的裙子下，嗅来嗅去，亲昵一番。吓得钟老师脸色煞白，厉声尖叫着：

“这是谁带来的狗！” “喔喔——快来。”我顿觉有失礼貌，紧急中唤过阿黄。我一手将它按

在课桌下面，在它屁股上打了两巴掌。阿黄受了委屈，发出一声“嗯嗯”的哭吠，闹得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于是钟老师宣布：“今后不准任何人带狗进学校。”

阿黄不解其中的缘由，总赖在我的课桌下面，怎么驱赶，也不出去。 这使我很为难。我每次将阿黄送到教室外面的一个角落里，将它按在地

下，喝道：“睡下！”阿黄总瞪着两只黑杏似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我。可我一转身，还没进教室，它却早已老实巴交地蜷缩在我的课桌下面了。

嗨！这畜生啊。

于是，我想法子向班主任解释：“阿黄是条好狗，它从不咬人。我每天上学都靠它护送的。”我还说：“它嗅嗅您是亲昵您，您千万别怕。”

钟老师很喜欢我这个成绩优良的孩子。况且全班就我离校最远，而且家里很苦。因而，往后她也就没过多地批评了。她每见到阿黄，总要推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看我一眼，幽默地说：“你那位警卫，威风得很，我可是敬畏三分啊！”

有一回，阿黄冷不防跟着我一块蹦进了钟老师的办公室，弄得我也十分紧张起来，生怕阿黄又有不恭之举。谁知，这家伙四脚趴在地上，向钟老师使劲地摇着尾巴，眼里流露出喜滋滋的神色，直把钟老师给逗乐了。

从阿黄得到了钟老师进教室的默许后，它简直成了一个编外的“学生”。一天，钟老师正在给我们上作文课，全班同学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阿

黄躺在我脚下，一忽儿瞌睡着，一忽儿又昂起头，似乎也在听讲。正当钟老师去讲台下拾一块抹布的时候，冷不防阿黄骤然窜了出来，发出“嗥嗥”的吼叫！

全班同学顿时大吃一惊。

天啊，原来讲台下面溜进了一条二尺多长的毒蛇！ 钟老师吓得差点昏倒！

全班同学心都悬到了喉咙口。

阿黄愤怒地猛扑上前，一口咬住子毒蛇的头，箭一样向教室外面飞奔—

—

这件事，在全校传为美谈。

从此，阿黄得到了钟老师的特别钟爱。它成了全班每个同学的朋友。我因此而自豪。

怪事，阿黄越来越通人性了。

它似乎懂得了同学老师不喜欢它呆在教室里（因为它有时忍不住发出嗥

嗥的叫声，影响了上课），不知从哪一天起，竟自觉地睡在离教室远远的操场上。有时，还围着学校转转悠悠，煞有介事，像个巡逻兵似的，维护着学

校的安宁，就连小贩、闲人也不敢贸然入内。我每天上学，没有了一点胆怯。

每天回家，哪怕晚一点儿，也从不害怕。全校老师、同学都与阿黄成了朋友。

一年夏天，一个晴朗的中午，阿黄又为学校立了一个大功。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全校同学都在午睡。

钟老师虚掩着房门，也在休息。

突然，阿黄冲开了钟老师的房门，一口咬住钟老师的裙子，嘴里发出呜呜的悲鸣，使劲地往外拖着。

钟老师从睡梦中猛然惊醒过来，她看到阿黄这个怪异的举止，噌地一下从床上跃起。

只见阿黄头也没回朝校门外一口水塘奔去——

钟老师飞快地叫醒另两位老师，一同尾随着阿黄，奔向水塘。我听到阿黄沉闷的吠声，也奔出了教室。

哎呀——！是我们班不守规则的二木，趁午睡偷着游泳，不慎溺水了！ 钟老师三人“扑通”一声，一齐跳进了水塘，救出了二木。

阿黄也在水塘里氽了个透湿。

二木的父母除了给学校送感谢信之外，还翻山越岭，斫了一斤碎骨瘦肉， 送到我家奶奶手里，慰问阿黄。

这件事儿传了好久，好久，传得好远，好远⋯⋯

两年高小期满了，我又考取了县城中学，人也长高了一截。暑假过后， 我要进县城读书了。

临别时，阿黄还以为我去东山完小上学呢！它摇着尾巴，神气十足，又早早登上山道，等着为我送行。此时，我这个 13 岁的小伙子，要乘车上县城寄宿了。

阿黄可要再见了！

奶奶一声呼唤，把阿黄招了回来。她牵着阿黄，拄着拐杖，将我送到了云雾山顶。

朝阳喷薄，云雾缭绕。

我一人勇敢地踏上了远去的路程。

阿黄依在奶奶身边，望着我的背影，嗥嗥直叫⋯⋯